父母回國前三天,江城迎來了一場罕見的暴雨。
不是溫柔的春雨,而是夏季那種狂暴的、仿佛要洗淨一切的暴雨。天空從清晨就陰沉得可怕,烏雲低垂,空氣悶熱而沉重。到了中午,第一道閃電撕裂天際,雷聲轟鳴,雨水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蘇念站在畫室窗前,看着外面被雨幕模糊的世界。街道已成河流,樹木在狂風中劇烈搖晃,偶爾有行人舉着傘艱難前行,傘面被風雨撕扯得變形。
她的畢業創作已經進入最後階段。牆上掛着七幅完成的水彩畫,每一幅對應一種核心情感及其轉化過程。今天要完成的是第八幅,也是最後一幅:《暴雨中的選擇》。
這幅畫很難。她想要表現的不是單一情感,而是在極端環境下必須做出抉擇的瞬間——那種壓力、猶豫、恐懼,以及最終決定後的釋然或遺憾。色彩需要既混亂又有序,既壓抑又有爆發力。
調色板上,她混合了深灰、靛藍、墨綠,又加入了一絲暗金和銀白。筆觸在紙面上遊走,時而急促如雨點,時而綿長如水流。畫面中心,她留出了一片空白,那是選擇發生的地方,尚未決定用何種色彩填充。
手腕的紋路在隱隱發熱。最近這種發熱變得頻繁,不再只是接觸強烈情感時才有,而是像某種持續的、低強度的共鳴。陸教授說這是能力進化的標志,但也意味着她更容易被碎片吸引,需要更強的自控力。
手機震動,是母親的郵件:
“念念,我們的航班提前了,明天晚上到。你爸想直接去你公寓看看,方便嗎?”
明天晚上。蘇念深吸一口氣。她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但時間不等人。
回復郵件後,她繼續作畫。雨聲成了背景音樂,雷聲是間歇的鼓點。在這種天氣裏,人容易陷入沉思,也容易做出沖動的決定。
下午三點,雨勢稍緩。蘇念放下畫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就在這時,她的加密通訊器響了——不是手機,是陸教授給的那片金屬。
屏幕上浮現一行字:“緊急會議,現在來我辦公室。事關重要。”
陸教授很少用“緊急”這個詞。蘇念猶豫了一下,還是快速收拾東西,撐起傘出了門。
雨依然很大,打到傘面上發出密集的鼓點聲。街道上積水很深,出租車很少,她只好步行去學校。雨水濺溼了褲腳,風把傘吹得東倒西歪,這段路走得異常艱難。
到達老圖書館時,她已經半身溼透。推開厚重的木門,裏面安靜得與外面的暴雨形成鮮明對比。螺旋樓梯向上延伸,腳步聲在空曠中回響。
頂層研究室的門虛掩着。蘇念敲門進去,發現裏面不止陸教授一人。
還有一個女人。
大約三十多歲,穿着幹練的黑色套裝,短發,戴一副細框眼鏡。她坐在陸教授對面,面前放着一台輕薄的高科技平板電腦。當蘇念進來時,她抬起頭,眼神銳利地打量她,像在評估什麼。
“蘇念,這位是李婧博士,國家安全部門的特別顧問。”陸教授介紹,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正式,“李博士,這就是蘇念,蘇清音的孫女。”
國家安全部門?蘇念心中警鈴大作。
“蘇小姐,請坐。”李婧的聲音冷靜而專業,“抱歉在這種天氣叫你過來,但事情比較緊急。”
蘇念在旁邊的椅子坐下,感到渾身不自在。李婧的氣場太強,像是那種習慣於掌控局面的人。
“陸教授應該已經告訴你,你的能力在進化。”李婧開門見山,“我們監測到,過去三個月,江城地區出現了異常的情感能量波動。波動中心與你活動的時間和地點高度重合。”
她調出平板電腦上的數據圖,上面是復雜的波形和熱力圖。蘇念看不懂那些專業圖表,但能看到自己的名字多次出現在標注中。
“什麼意思?”蘇念問,“你們在監視我?”
“不是監視,是保護性監測。”李婧糾正,“事實上,我們一直在關注特殊能力者的活動,尤其是修復者和轉化者。我們的目標是維持平衡,防止能力濫用對社會造成不可逆的影響。”
她滑動屏幕,調出一組照片:“這是過去兩年全球發生的異常事件。東京,三十人集體失憶;倫敦,一座辦公樓員工同時陷入深度抑鬱;紐約,一個街區居民突然失去情感表達能力。這些都是情感能力被濫用的後果。”
照片上的場景讓蘇念脊背發涼。那些空洞的眼神,麻木的表情,像是被掏空了靈魂。
“掠奪者做的?”她問。
“部分是的,但也有其他因素。”李婧說,“關鍵是,這些事件在增加。而根據我們的模型預測,未來六個月可能出現大規模的情感能量爆發事件——我們稱之爲‘情感海嘯’。如果發生,可能導致成千上萬人同時陷入情感障礙。”
陸教授接過話頭:“蘇念,這就是爲什麼我們緊急找你。根據古老的記載,‘情感海嘯’發生前,會出現‘共鳴者’——也就是能同時感知和影響大量情感碎片的人。而你的能力進化軌跡……很符合‘共鳴者’的特征。”
蘇念感到一陣眩暈。共鳴者?情感海嘯?這聽起來像是科幻小說。
“你們需要我做什麼?”她問。
李婧和陸教授對視一眼。
“我們需要你配合我們的研究。”李婧說,“我們需要了解你的能力機制,學習如何強化它,以便在‘情感海嘯’來臨時,你能作爲穩定器發揮作用。”
“如果我不配合呢?”
“那我們也無法強迫你。”李婧說,“但考慮到潛在的風險,我們希望你能理解事態的嚴重性。而且……如果我們不保護你,掠奪者也會找上你。對他們來說,‘共鳴者’是終極的能量源。”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瞬間照亮房間。雷聲隨即炸響,震得玻璃嗡嗡作響。
蘇念沉默了很久。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時間消化。
“我需要考慮。”她最終說。
“當然。”李婧點頭,“但我們時間不多。‘情感海嘯’的征兆已經在全球多個地點出現。如果你決定合作,下周一開始,我們需要你每周至少三天來我們的研究基地。”
她遞過一張純黑色的卡片,上面只有一個銀色的指紋圖案:“這是通行證。如果你考慮好了,在市中心圖書館的自助借閱機上刷這張卡,會有人接你去基地。”
蘇念接過卡片,觸感冰涼。
“還有一件事。”陸教授補充,“關於你父母回國。我們建議你……暫時不要告訴他們這些。普通人很難理解,而且可能引發不必要的恐慌。”
“我本來也沒打算說。”蘇念站起身,“如果沒其他事,我先走了。”
“等等。”李婧叫住她,“最後一個問題:你和轉化者顧言,還有觀象台的秦語,保持聯系嗎?”
這個問題很突然。蘇念警惕地看着她:“爲什麼問這個?”
“因爲轉化者陣營最近有些……異常活動。”李婧的語氣依然平靜,但蘇念聽出了一絲警告的意味,“我們收到情報,部分轉化者正在嚐試一種危險的技術——‘情感共振增幅’。簡單說,就是人爲增強情感碎片的能量,以達到某種目的。”
“什麼目的?”
“還不清楚。但任何人爲操縱大規模情感能量的行爲,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李婧直視蘇念的眼睛,“如果你知道什麼,或者他們聯系你參與什麼,請告訴我們。這不是陣營之爭,是公共安全。”
蘇念點點頭,沒有承諾什麼,轉身離開。
走出圖書館時,雨勢又變大了。她沒有立刻撐傘,而是站在屋檐下,看着如注的雨水沖刷世界。
李婧的話在腦海中回響:共鳴者,情感海嘯,轉化者的危險實驗,國家安全部門的介入……
這一切太復雜,太沉重。她只是一個美術生,只是碰巧繼承了特殊的能力。爲什麼突然之間,世界的重量好像壓在了她肩上?
手腕的紋路在劇烈發熱。她低頭看,發現所有顏色印記都在發光,而且正在……融合?淡黃、淺紫、粉金、銀紫、灰藍,這些原本分離的色彩,現在像顏料在水中般緩慢旋轉、交織。
能力的進化在加速。也許李婧說的是真的,她確實在成爲“共鳴者”。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一個人。
在圖書館對面的街角,雨中站着一個模糊的身影。距離很遠,雨幕遮擋,但蘇念能感覺到——是顧言。
他在雨中看着她。
蘇念猶豫了一下,撐起傘,穿過馬路。
走近後,她看到顧言渾身溼透,頭發貼在臉上,雨水順着下巴滴落。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站在那裏,眼神裏有種她從未見過的疲憊。
“你怎麼在這裏?”蘇念問。
“感應到強烈的情感波動。”顧言的聲音有些沙啞,“你的,還有……其他人的。就過來看看。”
“你知道李婧博士嗎?國家安全部門的。”
顧言的瞳孔微微收縮:“她找你了?”
“剛見過面。她說轉化者在進行危險實驗,說我是‘共鳴者’,說可能發生‘情感海嘯’。”
顧言沉默了很久。雨水在他們之間形成一道簾幕。
“有些是真的,有些是誤導。”他終於說,“轉化者確實在嚐試新技術,但不是爲了破壞,是爲了預防。至於‘情感海嘯’……秦姐也預測到了,我們正在尋找解決方案。”
“爲什麼不告訴我?”蘇念感到一種被隱瞞的憤怒,“如果事情這麼嚴重,爲什麼你們都選擇性地告訴我信息?”
“因爲不想讓你負擔太多。”顧言坦白,“你還在成長,還在學習控制能力。這些全球性的事件……對你來說太早了。”
“但李婧說我可能是解決的關鍵!”
“你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顧言走近一步,雨水打在傘上,“蘇念,聽着:無論是陸明淵還是李婧,他們都想把你納入他們的系統,用他們的方式‘使用’你的能力。而轉化者……我們也希望得到你的幫助。但至少,我們想給你選擇,而不是命令。”
他深吸一口氣:“事實上,我今天是來邀請你的。秦姐破解了部分古代文獻,找到了關於‘共鳴者’的記載。如果你想了解自己能力的真相,想自己做決定,可以去觀象台。我們會展示所有我們知道的信息,不隱瞞,不美化。”
蘇念看着他。雨中的顧言顯得格外真實,也格外脆弱。她知道他冒着風險來找她,知道他在兩個陣營的壓力下試圖保持中立。
但她需要時間思考。
“我父母明天回來。”她說,“我需要先處理家事。之後……我會做出決定。”
顧言點點頭:“公平。但記住,無論你選擇哪邊,或者都不選,保持聯系。如果李婧那邊給你壓力,告訴我。如果你遇到危險……無論什麼危險,我都會來。”
他說得如此肯定,讓蘇念心中一暖。
“你爲什麼這麼幫我?”她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這一次,顧言沒有回避。
“因爲你是唯一一個不把我看作怪物或工具的人。”他輕聲說,“因爲你祖母曾經給我希望,而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樣的光。因爲在這個充滿計算和利用的世界裏,你的真誠很珍貴,值得保護。”
他後退一步,消失在雨幕中。
蘇念獨自站在雨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左邊是陸教授和李婧,代表着正統、安全、但可能被控制的方向。
右邊是顧言和秦語,代表着探索、風險、但可能更自由的方向。
中間是她自己,一個剛剛開始理解自己能力的年輕女孩。
暴雨沒有停歇的意思。天色漸暗,街燈在雨水中暈開模糊的光圈。
蘇念想起自己那幅未完成的畫——《暴雨中的選擇》。畫中的空白,此刻如此真實。
她需要填充那塊空白。用勇氣,用智慧,用對自己的誠實。
回到公寓時,她已經渾身溼透。但奇怪的是,心情反而平靜了一些。也許是因爲終於看到了完整的棋局,即使她還不知道如何落子。
洗了熱水澡,換上幹衣服,蘇念坐到書桌前。她拿出祖母的筆記,秦語的手抄本,陸教授的指導,還有李婧給的那張黑色卡片。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同一個方向:她的能力不普通,她面臨的選擇不簡單,她即將扮演的角色不輕鬆。
但這是她的路。祖母走過的路,現在由她繼續。
窗外,雨聲漸漸變小,轉爲持續的淅瀝。暴風雨的高峰過去了,但陰雲還在,夜晚提前降臨。
蘇念打開台燈,開始整理思路。她列了一個清單:
1. 父母回國(優先處理)
2. 畢業創作完成(最後期限兩周)
3. 公司項目收尾(下周匯報)
4. 能力訓練(無論選擇哪邊都需要)
5. 關於“共鳴者”和“情感海嘯”的真相調查
6. 最終決定
一項項列出來,混亂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一些。她不能同時處理所有事,需要分輕重緩急。
明天見父母是第一關。
她會展示真實的自己——美術生,修復者,一個在復雜世界中尋找道路的年輕人。她會傾聽他們的期待,但也會表達自己的選擇。她不會對抗,但也不會妥協。
然後,她會去觀象台,聽秦語說出她知道的一切。
然後,她會去李婧的研究基地,看看他們能提供什麼。
然後,她會做出自己的決定。
不是基於恐懼,不是基於壓力,而是基於對自己能力的理解,對世界需要的判斷,對自己內心的誠實。
這是一個巨大的責任,但也是一個成長的機會。
第三卷的第六章,在雨後的寧靜中結束。
暴雨過去了,但更大的風暴還在醞釀。
蘇念知道,接下來的路會更難走。
但她已經準備好了。
準備好面對父母,面對選擇,面對自己。
因爲在成長的道路上,有些選擇必須自己做。
有些路,必須自己走。
有些真相,必須自己尋找。
而這一切,都從明天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