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打算去哪兒?”
喧鬧的人群散盡,謝野的聲音在安靜的院子裏響起,打破了沉默。他靠在門框上,雙手插兜,目光落在林婉身上,帶着幾分探究。
這個女人,剛剛演了一出驚天大戲,把陳家上下耍得團團轉,自己成功脫身。可脫身之後呢?一個無家可歸的寡婦,身無分文,在這村裏更是寸步難行。
林婉抬起頭,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眯眼,臉上沒有半分前路未卜的迷茫,反而是一種計劃得逞的篤定。
“去鎮上,領錢。”她語氣平靜地說道。
“領錢?”謝野挑了挑眉。
“撫恤金。”林婉晃了晃手裏那張從謝野那兒拿回來的,被她捏得有些發皺的撫-恤金領取條,“戲演完了,該拿回屬於我的東西了。”
謝野看着她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真是小看了這個女人。她不僅膽大,心還細得可怕。每一步,似乎都在她的算計之中。
“走吧。”謝野沒再多問,直起身,朝着院外走去,“我送你去。”
去鎮上的路是土路,坑坑窪窪。謝野推着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林婉跟在他身邊。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但氣氛卻並不尷尬。
到了鎮上的軋鋼廠財務科,辦事員看到林婉,又看了看她身後站着的、像個門神一樣的謝野,什麼廢話都沒說。昨天陳大軍出事,廠裏領導特意交代過,家屬來領錢,一定要客客氣氣,盡快辦好。
很快,厚厚的一沓大團結就交到了林婉手裏。
五百塊!
十塊錢一張的大團結,整整五十張。在這個豬肉才一塊錢一斤,一個普通工人月工資只有三十多塊的年代,這筆錢的分量,重得嚇人。
林婉的手指觸碰到那嶄新的人民幣時,心髒抑制不住地狂跳起來。前世,她連這筆錢的邊都沒摸到,就被張翠花搶走,最後落得個慘死的下場。這一世,這筆錢牢牢地攥在她自己手裏。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她改變命運的開始。
她仔細地把錢用手帕包好,貼身放進懷裏,那滾燙的觸感,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出了廠門,謝野正靠在牆邊抽煙,看到她出來,便掐了煙頭朝她走來。
林婉沒有猶豫,從懷裏掏出錢,當着他的面,一張一張地數了起來。她數得很認真,五十張,一張不多,一張不少。然後,她從中分出二十五張,遞到了謝野面前。
“說好的,二百五,你的。”
陽光下,那二十五張大團結紅得晃眼。
謝野看着眼前這疊錢,又看了看遞錢的這只手。手很小,指節纖細,但遞錢的動作卻很穩,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二百五十塊。
這筆錢,足夠給爺爺買好幾個療程的進口藥,足夠讓他撐過這個冬天。
謝野第一次,真正地正眼審視起眼前這個女人。她穿着不合身的孝服,身形單薄得像一片紙,臉色也因爲連日的變故而顯得蒼白。可她的眼睛裏,卻閃爍着一種他從未在別的女人身上見過的光芒——那是對命運不屈的野心和對未來的清晰規劃。
他沒有立刻接錢,只是低聲問:“給了我,你還剩多少?以後打算怎麼辦?”
“二百五,足夠了。”林婉把錢又往前遞了遞,“至於以後,我自有安排。”
謝野沉默了片刻,終於伸出那只滿是老繭的大手,接過了錢。錢一入手,沉甸甸的,他那顆因爲爺爺的病而終日懸着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算你守信用。”他把錢塞進褲兜,聲音聽不出情緒。
拿了錢,兩人往回走。快到村口時,林婉突然停住了腳步。
“謝野。”她叫住了他。
“嗯?”
“你家那間堆柴火的偏房,租給我吧。”林婉開門見山,“我按月給你房租。而且,我可以幫你照顧爺爺,洗衣做飯,不讓你分心。”
謝野猛地回頭,眼神銳利地盯着她:“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不住在婆家,反而住進了村裏名聲最壞的單身漢家裏。這要是傳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我知道。”林婉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縮,“陳家我是回不去了。村裏其他人,不是怕惹麻煩,就是想看我笑話,沒人會收留我。只有你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有人都以爲她和謝野不清不楚,反而沒人敢再來招惹她。
“而且,我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你需要一個能照顧爺爺的人。我們是合作,各取所需。”林婉的思路清晰無比。
謝野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林婉以爲他要拒絕。
“我家沒地方給你住。”他冷冷地丟下一句,轉身就走。
林婉看着他的背影,心裏微微一沉。是她想得太簡單了嗎?
然而,就在她準備另想辦法的時候,謝野的聲音又從前面飄了過來:“那間房漏風,還鬧耗子,你要是自己不怕死,就住去吧。”
林婉的眼睛瞬間亮了。
她快步跟了上去。
當林婉真的提着自己那點可憐的行李——幾件換洗的舊衣服,住進謝野家那間所謂的“偏房”時,她才知道謝野說的一點都沒錯。
這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個四面透風的柴火棚。牆壁是土坯的,裂着大大小小的縫,屋頂的瓦片掉了好幾塊,能直接看到天。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張用木板和磚頭搭起來的“床”。
饒是如此,林婉心裏也是滿足的。這是她兩輩子以來,第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能夠自由呼吸的空間。
她住進謝野家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個下午就傳遍了整個村子。流言蜚語比想象中來得更猛烈。
“聽說了嗎?林婉真的住進謝野家了!這下可真是坐實了!”
“不要臉啊!男人屍骨未寒就跟人同居了,傷風敗俗!”
“我看那五百塊錢根本就不是什麼賭債,就是他們倆合起夥來騙陳家的!”
謝野聽着外面的風言風語,臉色越來越黑。晚上,他沉着臉走進林婉收拾出來的偏房,聲音又冷又硬:“外面的人怎麼說,你聽見了吧?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拿着你的錢滾蛋。”
林婉正在用舊報紙糊牆上的裂縫,聞言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嘴長在別人身上,我管不着。只要能活下去,他們愛怎麼說怎麼說。”
她的淡定,讓謝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裏莫名有些煩躁。
就在這時,裏屋傳來了謝爺爺劇烈的咳嗽聲。
林婉放下手裏的東西,轉身走進了灶房。沒過多久,她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走了出來。粥熬得火候正好,上面撒了點鹽,散發着淡淡的米香。
她走到裏屋門口,輕聲說:“爺爺,我熬了點粥,您喝一碗暖暖身子吧。”
屋裏咳嗽聲停了,片刻後,一個蒼老而虛弱的聲音響起:“是……是哪家的閨女啊?快……快進來。”
林婉端着粥走進去,謝野也跟了進去。
謝爺爺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他看着林婉,渾濁的眼睛裏透着一絲好奇。
林婉把粥吹涼了些,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給謝爺爺。老人家許久沒吃過這麼暖和順口的食物了,一碗粥下肚,精神好了不少,連連誇贊:“好……好閨女,手藝真好。”
謝野站在一旁,看着昏暗燈光下,林婉耐心喂粥的側臉,和爺爺臉上久違的舒坦神情,那句到了嘴邊的“滾”字,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爺爺喝完粥,拉着林婉的手,對謝野說:“小野,讓……讓這閨女留下吧。家裏,是該有個女人了。”
謝野看着爺爺期盼的眼神,再看看林婉那張平靜無波的臉,最終,他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隨你。”
說完,他轉身就走出了屋子。只是沒人看到,他轉身的瞬間,那張冷硬的臉上,線條似乎柔和了那麼一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