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長公主的賞荷宴後,謝攬月那張利嘴與從容氣度,反倒爲她掙回了不少名聲。玉京中人漸漸覺得,這位鎮國公府的嫡長女,或許並非是因“嫁不出去”才選中裴硯,而是真有其特立獨行之處。加之皇帝似乎對她留有印象,一時間,明面上的嘲諷奚落倒是少了許多。
漱玉軒依舊平靜,只是這份平靜裏,多了些不同尋常的訪客。
先是宮中司制坊的女官奉命前來,爲謝攬月量體裁衣,說是陛下賞賜今夏新貢的雲錦與鮫綃,京中幾位有品級的貴女皆有份,但送到鎮國公府的,無論是料子品質還是數量,都隱隱超了規格。謝擎受寵若驚,謝攬月卻只平靜謝恩,吩咐人將料子收入庫房,並未顯露出太多喜色。
接着,幾位平日裏與鎮國公府交往不算密切的宗室王妃、郡王妃,也陸續遞了帖子,或邀她過府賞花,或約她一同聽戲,言辭間頗多親近之意。謝攬月斟酌着,挑了兩三家身份最重、牽扯最少的應下,其餘皆以“身體微恙”或“潛心禮佛”爲由推拒了。
她像一株驟然被置於風口的花,枝葉在風中微顫,根莖卻牢牢扎在土裏,不見絲毫慌亂。
這一日,謝攬月應昭陽郡主之邀,前往京郊的皇家別苑“上林苑”參加一場小範圍的馬球會。昭陽郡主是康親王嫡女,性情爽朗,在貴女中名聲不錯,與謝攬月也算有幾分泛泛之交。
上林苑占地極廣,依山傍水,景致開闊。馬球場設在草場中央,四周搭着彩棚,已有不少錦衣華服的男女到場,人聲鼎沸,駿馬嘶鳴,氣氛熱烈。
謝攬月今日換了一身便於行動的胡服,依舊是素淨的月白色,只是款式利落,襯得她腰肢纖細,雙腿修長,平日裏的疏離冷淡中,平添了幾分難得的英氣。她一出現,便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好奇,有欣賞,亦有依舊復雜的審視。
昭陽郡主笑着迎上來,親熱地挽住她的手臂:“攬月你可算來了,就等你了!今日咱們好好賽一場!”
謝攬月微微一笑,還未答話,便感覺到幾道格外銳利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不動聲色地抬眼望去,只見不遠處,幾個身着勁裝的年輕男子正聚在一處說話。其中一人,身姿挺拔如鬆,面容俊朗,眉眼間帶着一股沙場磨礪出的凜然之氣,正是靖安侯府的三公子,趙燁。他此刻也正看着她,目光相觸,他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只是那眼神深處,帶着幾分探究,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些什麼。
謝攬月記得,父親曾極力推薦過此人,畫像上的他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如今真人看來,那份銳氣更盛,只是似乎……並不太將她這個曾“拒絕”過他畫像的人放在眼裏。她平靜地收回目光,並未回應。
另一道視線則來自彩棚主位。那裏坐着幾位皇子。其中一人,身着四爪蟒袍,面容溫潤,氣質雍容,正是當今聖上的第三子,晉王李弘。他並未刻意看向她,只與身旁之人談笑風生,但謝攬月卻能感覺到,那看似隨意的眼風,曾數次掠過自己所在的方向。
她心頭微凜,面上卻不露分毫,只與昭陽郡主說笑着走向看台。
馬球賽很快開始。場上駿馬奔騰,球杖揮舞,呼聲震天。謝攬月對這類激烈運動興趣不大,只安靜地坐在席位上,品着清茶,看着場中少年郎們揮灑汗水。
然而,變故發生在一瞬間。
不知是馬匹受驚還是操控不當,與趙燁爭球的一名勳貴子弟座下駿馬突然發狂,嘶鳴着脫離了控制,不是沖向場外,反而朝着彩棚一側人稍少的看台直沖過去!而那看台上,正坐着幾位年幼的宗室子弟和他們的侍女嬤嬤!
“小心!”
“快躲開!”
驚呼聲四起,場面瞬間大亂。那馬速度極快,馬上的人早已嚇得面無人色,死死抱住馬頸,根本無法控制。護衛們反應稍慢,眼看慘劇就要發生!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驚鴻般掠出!
是謝攬月!
誰也沒看清她是如何動作的,只見她原本安坐的身影驟然騰起,足尖在身前的案幾上輕輕一點,人已如離弦之箭般射向那匹驚馬!她的動作快得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輕盈而精準,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就在驚馬即將沖上看台的刹那,謝攬月已至馬側。她並未去抓繮繩,也未攻擊馬匹,而是伸出右手,五指成爪,快如閃電般扣住了馬鞍一側的金屬腳蹬!同時左手在那失控子弟的後腰衣帶上巧妙一扯一送!
一股巧勁透出!
那失控的子弟只覺得一股大力傳來,身不由己地被從馬背上“卸”了下來,踉蹌幾步,摔在了柔軟的草地上,雖狼狽,卻毫發無傷。
而謝攬月,借着那一扣一扯之力,腰肢在空中猛地一擰,整個人竟如一片毫無重量的羽毛,輕飄飄地翻身而上,穩穩落在了那匹依舊在狂奔的驚馬馬背之上!
“嘶——!”全場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那些正準備沖上去的護衛,包括晉王李弘,也包括剛剛還帶着幾分審視的趙燁!
那馬失了主人,背上又驟然換了人,更加狂躁,人立而起,試圖將背上之人甩下!
謝攬月伏低身體,雙腿緊緊夾住馬腹,左手抓住鬃毛,右手不知何時已握住了繮繩。她並未與馬匹的蠻力對抗,而是順着它人立的勢頭,輕輕一抖繮繩,同時身體以一種奇異的韻律隨着馬的掙扎而起伏調整。
幾個起伏之後,那匹狂躁的駿馬,竟在她的駕馭下,漸漸平息了暴烈,雖然依舊噴着粗重的鼻息,馬蹄不安地刨着地,卻不再試圖將她甩下。
謝攬月這才勒緊繮繩,控制着馬匹,在場邊緩緩繞行半圈,徹底安撫住它後,利落地翻身下馬。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十數息時間。
她從暴起、救人、控馬到安撫,動作行雲流水,冷靜得可怕,那纖細的身影在龐大的駿馬襯托下,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力量與美感。
場上場下,一片死寂。
落地的宗室子弟被人扶起,猶自驚魂未定。那幾位險些被撞的小孩子,嚇得哇哇大哭,被嬤嬤們緊緊抱住。
謝攬月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亂的衣袖和發絲,氣息平穩,仿佛剛才那驚險萬分的一幕只是衆人的幻覺。她走到那摔下馬的子弟面前,淡淡道:“下次控馬,當心些。”
那子弟面紅耳赤,訥訥不敢言。
直到此時,衆人才仿佛從定格中驚醒過來。
“好!”晉王李弘率先撫掌,眼中滿是驚嘆與激賞,“謝姑娘好俊的身手!臨危不亂,救人於頃刻之間,真乃女中豪傑!”
他這一開口,頓時引來一片附和與贊嘆之聲。
“天啊,謝大小姐竟然會武功?”
“剛才那一下,也太厲害了吧!”
“真是深藏不露……”
昭陽郡主更是沖過來,一把抓住謝攬月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攬月!你、你什麼時候學的這般本事?剛才真是嚇死我了!你也太厲害了!”
趙燁站在原地,看着那個被衆人圍在中央,卻依舊神色淡然的月白身影,之前眼中的探究與些許輕視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震驚與復雜。他自詡弓馬嫺熟,在軍中亦以勇武著稱,但自問在剛才那種情況下,絕不可能做得比她更幹淨利落,更兼那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這個謝攬月,絕非他之前所以爲的,只是一個空有美貌、性子古怪的深閨女子。
謝攬月對周圍的贊譽並未表現出太多欣喜,只微微蹙眉,對昭陽郡主低聲道:“不過是情急之下,了些粗淺的防身功夫,不值一提。郡主,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歇息。”
她並不想在此事上過多糾纏。今日出手,實屬不得已,暴露了身手,恐怕會引來更多不必要的關注。
昭陽郡主見她臉色確實有些發白(實則是運動後的正常紅暈褪去),只當她是受了驚嚇,連忙道:“好好好,我讓人備車送你回去。今日真是多虧你了!”
回府的馬車上,清露和疏影依舊興奮得兩眼放光,嘰嘰喳喳地討論着小姐剛才的“英姿”。
“小姐,您真是太厲害了!您什麼時候學的功夫?奴婢們都不知道!”
“這下看誰還敢小瞧小姐!”
謝攬月靠在車壁上,閉着眼,指尖輕輕揉着太陽穴。今日出手,是她計算之外。救人是本能,但因此暴露了隱藏的能力,卻非她所願。晉王的贊賞,趙燁震驚的目光,還有那些勳貴子弟、宗室女眷們重新變得敬畏和好奇的眼神……這一切,都意味着她想要維持的“平靜”,正在被打破。
“今日之事,不許在外提起。”她睜開眼,看着兩個丫鬟,語氣嚴肅。
清露和疏影見她神色凝重,連忙噤聲,點頭應下:“是,小姐。”
馬車駛回鎮國公府,謝攬月剛下馬車,早已得到消息的謝擎便急匆匆迎了上來,臉上又是後怕又是驕傲。
“晚……攬月!你沒事吧?聽說你在上林苑……”他上下打量着女兒,見她完好無損,這才鬆了口氣,隨即又忍不住壓低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激動,“你、你剛才那身手……是爲父眼花了嗎?你何時……”
“父親,”謝攬月打斷他,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只是些應急的巧勁,女兒無事,想先回房歇息。”
謝擎看着女兒平靜無波的臉,滿腹的疑問只好咽了回去,連連點頭:“好,好,快去歇着,壓驚湯我讓廚房一直溫着……”
回到漱玉軒,屏退左右,室內只剩下她一人。
謝攬月走到窗邊,看着庭院中在晚風中搖曳的海棠花枝。夕陽的餘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纖細白皙,看不出絲毫力量感。但就是這只手,剛才精準地扣住了狂奔中的馬鐙,借力翻騰,控制住了驚馬。
那不是普通的防身功夫。那是千錘百煉,於屍山血海中磨礪出的,近乎本能的反應與技巧。
腦海中,又不合時宜地閃過夢境的碎片——焦土,血色,嘶吼的陰影,冰冷沉重的劍……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試圖將那些畫面驅散。
平靜的日子,似乎真的要結束了。
今日之後,“鎮國公府嫡長女謝攬月”,在很多人眼中,恐怕不再是那個僅僅“容貌昳麗”、“性子冷淡”甚至“眼光獨特”的符號了。
她展現出的,是足以讓人心驚,也足以讓人……心生忌憚的力量。
而此刻,歸元寺那間簡陋的禪房內。
油燈如豆,映着裴硯清俊而冷峭的側臉。他正對着一卷書冊凝神,忽聽窗外傳來兩個小沙彌壓低聲音的交談。
“聽說了嗎?今日上林苑馬球會出事了!”
“怎麼了?”
“好像是馬驚了,差點撞上人!結果你猜怎麼着?被那位鎮國公府的謝大小姐給救了!”
“啊?謝大小姐?就那個……之前來提親的那個?”
“對!就是她!聽說她飛身而起,幾下就制住了驚馬,身手厲害得不得了!晉王殿下都當場誇贊呢!”
“真的假的?她一個深閨小姐,竟有這等本事……”
窗內的裴硯,執筆的手微微一頓。
一滴濃墨,自筆尖墜落,在粗糙的紙箋上,泅開一團突兀的晦暗。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雙總是沉鬱冷寂的眸子裏,第一次,掠過了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瀾。
謝攬月……
這個名字,連同今日聽聞的、與她平日形象截然不同的驚鴻之舉,像一顆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裏,漾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