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過後,天漸漸熱了。春杏夜裏睡得不安穩,常常半夜醒來,枕頭上溼了一片。她不敢讓人知道,總是悄悄把枕頭翻個面,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天夜裏,她又夢見了那個雪夜。爹轉身離去的背影,娘被拖走時絕望的眼神,還有自己蜷縮在戲台後的冰冷...她在夢中哭喊,卻發不出聲音。
"姐?姐你怎麼了?"
曉霞搖醒了她。春杏睜開眼,看見曉霞擔憂的小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做噩夢了?"曉霞小聲問,"我聽見你在哭。"
春杏搖搖頭,想把眼淚憋回去,卻不小心打了個哭嗝。曉霞"噗嗤"笑了,又趕緊捂住嘴。
"別告訴娘。"春杏低聲說。
曉霞點點頭,鑽進春杏的被窩,小手輕輕拍着她的背,像李貴蘭平時做的那樣:"姐不怕,我陪着你。"
兩個女孩依偎在一起,聽着窗外蟋蟀的鳴叫。春杏的心慢慢平靜下來。曉霞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是趙家特有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春杏照例早起做飯。淘米時,她發現米缸裏多了個小布包。打開一看,是幾塊芝麻糖,用油紙仔細包着。
"娘..."她鼻子一酸。
李貴蘭正在灶前生火,頭也不回地說:"昨兒個去供銷社,看見有賣的,就買了幾塊。"
春杏知道,供銷社在五裏外,李貴蘭是特意去買的。她把糖塊小心地收好,準備分給弟妹們。
這天放學後,春杏帶着弟妹去河邊洗衣服。曉霞幫着擰床單,曉雷坐在大石頭上玩水。
等到春杏回家後,"姐,你看我找到什麼!"曉雲舉着個東西跑過來。
那是個銅鈴,已經鏽跡斑斑,但還能看出精致的紋路。春杏接過來,輕輕一搖,鈴鐺發出沙啞的聲響。
這鈴聲...她怔住了。記憶深處,好像也有這樣的鈴聲。是戲台上用的道具鈴?還是...
"給我玩玩!"曉霞伸手要拿。
春杏下意識地把鈴鐺攥緊:"這個...給姐好不好?"
曉霞雖然不舍,還是點點頭:"那姐要給我講個故事。"
晚上,春杏把鈴鐺洗幹淨,用紅線串起來,掛在床頭。夜裏風吹進來,鈴鐺輕輕作響,像是在訴說某個被遺忘的故事。
幾天後的深夜,春杏又被噩夢驚醒。這次她夢見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四周都是高牆,怎麼都找不到出口。
她坐起身,發現枕邊放着一塊幹淨的手帕。手帕是月白色的,角上繡着朵小小的蘭花——和李貴蘭給她做的香包一樣的繡樣。
春杏拿起手帕,聞到上面有淡淡的皂角香。她這才發現,自己昨晚哭溼的枕頭不見了,換上了幹淨的枕套。
原來李貴蘭什麼都知道。
第二天,春杏起得特別早。她偷偷把李貴蘭要洗的衣服都洗了,還把灶台擦得發亮。
李貴蘭起床時,看見晾衣繩上飄動的衣服,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在那天的早飯裏,給春杏多臥了個荷包蛋。
這天工區裏來了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孩子們圍着擔子看稀奇,貨郎搖着撥浪鼓,吆喝着:"針頭線腦,胭脂水粉..."
春杏站在遠處,不敢靠近。那撥浪鼓的聲音,和記憶中的某個聲音太像了。
曉雷跑過來,手裏舉着個紅色的頭花:"姐,你看多好看!"
那頭花是綢緞做的,疊成牡丹花的形狀。春杏記得,娘也有個類似的頭花,是唱《貴妃醉酒》時戴的。
"姐給你買!"曉雷得意地說,"我用撿廢鐵換的錢!"
原來這陣子曉雷放學後總往外跑,是爲了撿廢鐵賣錢。春杏的眼眶溼了,她蹲下身,讓曉雷給她戴頭花。
"好看嗎?"她輕聲問。
"好看!"弟妹們齊聲說。
春杏戴着紅頭花去了學校。同學們都誇好看,只有她自己知道,這頭花和她記憶中的不太一樣。娘的那個更精致,花蕊是用金線繡的。
夜裏,她對着鏡子看了很久,最後把頭花取下來,小心地收進盒子裡。
谷雨過後,春杏的夜驚漸漸少了。但有一天夜裏,她夢見自己在唱戲,台下坐滿了人。爹在拉琴,娘在台下朝她微笑。她唱得正投入,突然舞台塌了...
她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把枕頭踢到了地上。曉霞睡得很熟,小手還搭在她身上。
春杏輕手輕腳地撿起枕頭,發現枕套縫線處有些開裂。她拿出針線,就着月光細細縫補。
針腳起落間,她忽然想起娘教她繡花時的情景。娘的手把着她的手,一針一線地教:"繡花要心靜,針腳要勻..."
想着想着,眼淚又掉了下來,落在正在縫補的枕頭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溼痕。
第二天,李貴蘭整理床鋪時,看見了那個補丁。補丁的針腳很細密,能看出縫的人很用心。她摸了摸那個微溼的痕跡,輕輕嘆了口氣。
那天下午,李貴蘭把春杏叫到跟前,遞給她一塊布:"這是娘年輕時的嫁衣料子,一直舍不得用。給你做件新衣裳吧。"
那是一塊紅色的綢緞,雖然放了多年,顏色依然鮮豔。春杏認得這料子,和娘最愛穿的那件戲服很像。
"娘..."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傻孩子。"李貴蘭摸摸她的頭,"日子要往前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春杏抱着那塊紅綢,眼淚止不住地流。但這次不是悲傷的淚,而是釋然的淚。
夜裏,她做了一個不一樣的夢。夢裏沒有雪,沒有戲台,只有趙家的小院。弟妹們在院子裏玩耍,李貴蘭在灶前做飯,趙大禾扛着鐵鍬從工區回來...
她笑了,在夢裏。
晨光透過窗紙照進來,春杏睜開眼,發現枕頭是幹的。這是幾個月來第一次,她沒有在夢中流淚。
窗台上的銅鈴在晨風中輕輕作響,像是在爲她高興。
她知道,那些傷痛不會完全消失,就像枕頭上淡淡的淚痕,總會留下印記。但重要的是,她學會了帶着這些印記,繼續向前走。
從這天起,春杏夜裏的淚痕漸漸淡了。偶爾還會做噩夢,但醒來時,總會看見枕邊放着一塊幹淨的手帕,或者一杯溫水。
這些無聲的關懷,像春風一樣,慢慢撫平了她心中的褶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