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逃亡之路
天寶十五載六月十三日,黎明前的長安城,正在死去。
沈靈風站在太真觀最高的閣樓上,看着這座她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如何被恐懼的洪流吞噬。朱雀大街不再有往日的繁華,只有倉皇奔逃的人群——官吏、士人、富商、百姓,推着滿載家當的馬車,抱着啼哭的孩童,在晨霧中如無頭蒼蠅般亂撞。
更遠處,大明宮方向火光沖天。那不是叛軍,是留守的宦官在焚燒機密文書,黑色的煙柱如巨蟒升空,將黎明的天空染成污濁的灰褐色。
她袖中的沙漏正在瘋狂震動。
上球的星辰已連成一片旋轉的光帶,下球的陰影幾乎充滿整個球體,中央的雙螺旋發出持續不斷的尖銳蜂鳴——這是歷史張力達到極限的警報,比她經歷過的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來了。”她輕聲說。
四年前她來到長安時,就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四年間,她嚐試幹預:托夢楊國忠延緩軍費克扣,通過太真觀網絡傳遞預警,甚至冒險接觸貴妃身邊的張雲容……但所有努力,都只是讓災難推遲了數月,未能改變根本走向。
安祿山的叛軍,還是攻破了潼關。
“沈妹妹,快走!”玉真子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帶着罕見的驚慌,“聖駕已從延秋門出城,叛軍前鋒離城不足三十裏了!”
靈風最後看了一眼長安。
這座承載着盛唐氣象的巨城,此刻像一頭被刺穿心髒的巨獸,在晨光中痛苦抽搐。她想起初入長安時的震撼,想起朱雀大街的人潮,想起曲江宴的歌舞,想起貴妃在沉香亭中說“畫裏沒有人,卻處處是人”……
一切,都要結束了。
她轉身下樓。道觀內一片混亂,女冠們打包經卷、法器、細軟,有人哭泣,有人呆坐,有人跪在神像前祈禱。玉真子已換上粗布衣裳,背着一個簡單行囊。
“我們隨聖駕走?”靈風問。
“不。”玉真子搖頭,“聖駕走得急,只帶宗室、重臣和精銳禁軍。我們這種身份,跟不上。我有條路——從南門出,走藍田道入蜀。那邊有觀裏的舊識接應。”
靈風沉默片刻。“我要往馬嵬驛。”
“什麼?”玉真子愕然,“馬嵬驛在西北,是聖駕逃亡方向!叛軍正從東來,你往那邊走不是自投羅網?”
“我有必須去的理由。”靈風握住她的手,“玉真姐姐,這些年多謝照拂。就此別過,望你一路平安。”
玉真子看着她,眼中泛起淚光。“沈妹妹,你到底是什麼人?這四年,我看你做了那麼多事,卻從不求名利。如今大難臨頭,你還要往最危險的地方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有今天?”
“我知道。”靈風坦然承認,“但我改變不了結局,只能……讓結局不那麼慘。”
她沒說後半句:還要防止某些東西落入不該落入的人手中。
玉真子長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枚玉符塞進她手裏。“這是茅山派的護身符,關鍵時可擋一次災劫。我修爲淺,只能做到這樣了。保重。”
“保重。”
兩人在觀門口分別,一個向南,一個向西。
靈風混入逃亡的人流。她換上了最不起眼的灰色布衣,臉上抹了灶灰,將銀發藏在頭巾裏,背囊中只帶了最必需的東西:沙漏、羊皮紙、幾根銀針、一小包藥粉、以及那枚玉符。
出城的過程異常艱難。
延秋門已被禁軍封鎖,只允許聖駕隊伍通過。其他城門人滿爲患,推搡、踩踏、哭喊聲不絕於耳。靈風花了兩個時辰,才從金光門擠出去。城外更是一片混亂:丟棄的行李、翻倒的馬車、失散的家人、還有趁亂搶劫的匪徒。
她不敢停留,沿官道向西。
時值盛夏,烈日當空。官道上塵土飛揚,逃亡的人群形成一條漫長的灰色河流,緩慢向西蠕動。不時有消息傳來:
“聖駕已過鹹陽!”
“叛軍占領長安了!”
“太子殿下在哪?”
“聽說貴妃娘娘病了,走不動……”
各種流言混雜着恐慌,在人群中傳播。靈風默默行走,袖中的沙漏震動頻率與她心跳同步,每一步都沉重如鉛。
她想起四年前,在興慶宮初見貴妃的情景。那個倚在沉香榻上的絕代佳人,眼中有一閃而過的疲憊,說“畫裏沒有人,卻處處是人”。那時她就知道,貴妃不像外界傳聞的那樣只是個寵妃,她看得透很多事,包括自己的命運。
後來數次入宮爲貴妃畫像,靈風與她有過短暫交談。貴妃喜歡她的畫,說“你的畫安靜,看着心安”。有一次,貴妃屏退左右,輕聲問她:“沈畫師,你說這盛世,還能盛多久?”
靈風當時不敢回答。
貴妃自嘲一笑:“本宮有時做夢,夢見自己站在高台上跳舞,台下萬人歡呼。但跳着跳着,台子塌了,所有人都掉下去……醒來一身冷汗。”
那是天寶十四載秋天,安祿山反跡已露,但玄宗仍不信。
如今,台子真的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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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走了三天三夜。
靈風的雙腳磨出水泡,水泡破裂,血肉與布襪粘連,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幹糧早已吃完,只能沿途摘野果、討水喝。夜晚睡在路邊的破廟或樹下,聽着其他逃亡者的哭泣和夢囈。
第四日午後,她終於接近馬嵬驛。
這是一個位於官道旁的小驛站,原本只有幾間房舍,供官員信使歇腳。此刻卻聚集了數千人——聖駕隊伍在此暫停,禁軍、宦官、宮女、宗室、大臣,以及一路追隨的百姓,將小小的驛站擠得水泄不通。
靈風混在百姓中,遠遠觀察。
驛站主建築外搭起了黃色帷帳,那是皇帝的臨時行營。周圍禁軍持戟而立,但軍容不整,許多士兵面帶疲憊甚至不滿。更外圍,百姓三五成群,低聲議論,氣氛壓抑得可怕。
她找到驛站旁一座廢棄的佛寺。寺很小,只有一間正殿和一座閣樓,顯然荒廢已久,門窗破損,蛛網密布。但閣樓位置很好,從窗口可以俯瞰整個驛站廣場。
她悄然潛入。
正殿裏供着一尊殘破的佛像,金漆剝落,露出泥胎。供桌上積着厚厚的灰塵,有動物糞便的痕跡。她爬上吱呀作響的木梯,來到閣樓。
閣樓更破,地板有多處窟窿,需小心行走。但朝南的窗口視野極佳,透過破窗紙,驛站廣場一覽無餘。她躲在陰影中,開始等待。
沙漏的震動越來越強。
她知道,歷史的關鍵節點,即將在這裏發生。
二、佛寺閣樓
黃昏時分,驛站的氣氛開始變化。
先是禁軍中傳來喧譁聲。幾個士兵圍着將領爭吵,聲音越來越大:
“……已經三天沒吃飽了!”
“聖駕有肉吃,我們連粥都喝不稀!”
“楊國忠那奸臣呢?他害得我們如此,還敢躲在帳中?”
將領試圖彈壓,但士兵情緒激動,推搡中有人拔刀。周圍其他士兵圍觀,無人制止,反而有人附和。
靈風在閣樓上看得清楚。這些禁軍大多是關中子弟,家眷留在長安,如今長安淪陷,家人生死未卜,而這一路逃亡飢渴交加,怨氣已積累到臨界點。
這時,一隊騎兵從西面飛馳而來。
爲首的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玄宗的親信將領。他面色鐵青,下馬後徑直走向黃色帷帳。不多時,帳中傳出激烈的爭吵聲——隔得太遠聽不清內容,但能看見陳玄禮出帳時,狠狠摔下帳簾。
緊接着,一群宦官簇擁着一個人從側帳出來。
楊國忠。
四年不見,這位權傾朝野的右相憔悴了許多,但依舊穿着紫色官袍,頭戴金冠。他快步走向自己的馬車,似乎想離開。但剛走到廣場中央,變故突生。
一名禁軍校尉突然拔劍高呼:“楊國忠通胡謀反!”
仿佛火星落入油桶。
數十名士兵瞬間圍上,刀劍出鞘。楊國忠的護衛試圖保護,但寡不敵衆,很快被砍倒。楊國忠轉身想逃,一支箭射中他的後心,他踉蹌撲倒,更多的刀劍落下……
屠殺發生得極快。
等陳玄禮帶着親兵趕到時,楊國忠已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他的頭顱被割下,挑在長戟上。兒子楊暄、御史大夫魏方進試圖阻止,也被亂兵所殺。甚至連韓國夫人、秦國夫人——貴妃的兩位姐姐——也被從馬車中拖出,當場斃命。
廣場上一片混亂。
靈風在閣樓上,手指死死摳住窗櫺。木頭碎屑刺入指甲,但她感覺不到疼。四年間,她與這個人博弈、周旋,試圖用夢境影響他的決策,雖然知道此人該死,但親眼目睹如此慘烈的死亡,還是讓她胃部翻涌。
沙漏劇烈震動,上球星辰瘋狂旋轉。
歷史正在轉向。
但她知道,這還不是終點。
果然,亂兵殺了楊國忠後,並未散去。他們在陳玄禮的默許下,開始包圍黃色帷帳。士兵們舉着帶血的刀劍,齊聲高呼:
“國忠雖誅,貴妃尚在!”
“貴妃禍國,請陛下割愛!”
“清君側!清君側!”
呼聲如潮,一波高過一波。
帷帳內久久沒有回應。
天色漸暗,有人點燃火把。跳動的火光映照着一張張憤怒或麻木的臉,兵刃的反光如鱗片閃爍。空氣中有血腥味、汗味、馬糞味,還有某種更危險的東西——群體瘋狂的氣息。
靈風屏住呼吸。
她知道,最關鍵的時刻要來了。
三、霓裳羽衣
帷帳終於掀開一角。
高力士——玄宗最信任的老宦官——顫巍巍走出。他面對數千持械士兵,深吸一口氣,用尖細但清晰的聲音說:
“陛下有旨:貴妃楊氏,侍奉多年,並無大過。今將士相逼,實出無奈。貴妃願自請入佛堂靜修,永絕塵緣,以安軍心。”
話音未落,士兵中爆發出更大的喧譁:
“不行!必須死!”
“妖妃不除,軍心不穩!”
“陛下若不割愛,臣等不敢護駕西行!”
陳玄禮走到高力士面前,單膝跪地,但聲音堅定:“高公公,非臣等不忠。將士家眷皆陷長安,今追隨聖駕至此,已無退路。若貴妃尚在,恐軍中生變,危及陛下。請公公再奏。”
高力士臉色慘白,退回帳中。
靈風的心揪緊了。她看向帷帳,想象裏面的場景:年邁的玄宗,驚恐的貴妃,還有那些同樣恐懼的皇子、公主、嬪妃……
時間在煎熬中流逝。
一炷香後,帷帳再次掀開。
這次出來的,是貴妃本人。
靈風瞳孔收縮。
四年來,她爲貴妃畫過七次像,每次貴妃都盛裝華服,儀態萬方。但此刻的貴妃,只穿着一件素白襦裙,未施粉黛,長發披散,赤着雙腳。火把的光照在她臉上,那張曾經傾國傾城的容顏,此刻蒼白如紙,只有眼眶通紅,顯然剛哭過。
但她走得很穩。
一步一步,從帷帳走向廣場中央。所有士兵都安靜下來,數千雙眼睛盯着這個走向死亡的女人。有人握刀的手在抖,有人別過臉去,但沒有人退讓。
貴妃在高力士的攙扶下,走到佛寺前——正是靈風藏身的這座小寺。她抬頭看了眼殘破的寺門,輕聲說:“就在這裏吧。”
高力士哽咽:“娘娘……”
“公公去吧。”貴妃鬆開他的手,“告訴三郎(玄宗),玉環不怨他。”
高力士老淚縱橫,深深一拜,退回帷帳方向。
貴妃獨自站在寺門前。
夜風吹起她的長發和裙擺,素白的身影在火光中飄飄欲仙,仿佛隨時會乘風而去。她抬頭望天,今夜無月,只有稀疏的星辰。她看了很久,然後開始哼唱。
起初聲音很輕,漸漸清晰。
是一段旋律。
靈風渾身一震。
那是《霓裳羽衣曲》的序章。
四年前在興慶宮,她曾聽貴妃親自彈奏過。這首由玄宗親自作曲、融合了西域龜茲樂與道教儀軌的宮廷大曲,被認爲是盛唐音樂的巔峰。但此刻貴妃哼唱的,不是完整的曲子,而是其中一段特殊的變奏。
靈風集中精神聆聽。
隨着旋律,她胸前的印記開始發燙。不是預警的燙,而是共鳴的燙——仿佛這段音樂觸動了她作爲錨點載體的某種深層認知。
她突然明白了。
這不是普通的樂曲。
旋律的起伏、節奏的快慢、音高的變化……符合某種密碼規律。她在沙漏中“閱讀”過唐軍通訊史:早期軍令以鼓角傳遞,發展出復雜的“鼓語”;到了玄宗時期,宮廷樂師將這套系統音樂化,創造出以樂律傳遞密令的方法。《霓裳羽衣曲》作爲玄宗最重視的作品,極可能被植入了最高級別的密碼系統。
貴妃此刻哼唱的這段,如果被懂樂律又懂軍事的人破解,可能還原出唐軍的核心通訊密碼。一旦落入叛軍或後續的吐蕃之手,後果不堪設想。
危機就在眼前。
但靈風不能直接現身阻止——那樣她會被亂兵殺死,且會改變歷史進程。她必須在貴妃被縊前,完成記憶提取。
怎麼提取?
貴妃不會主動交出樂譜。而且時間緊迫,亂兵不會給她太多時間。
唯一的辦法,是通過眼神接觸,在極短時間內完成意識連接和記憶讀取。
這需要貴妃的配合——至少不抗拒。
靈風深吸一口氣,做了決定。
她從閣樓陰影中走出,來到窗前。沒有完全暴露,只讓半邊臉被月光照到。然後,她輕輕哼唱起《霓裳羽衣曲》的下一段。
貴妃的哼唱戛然而止。
她猛然抬頭,看向閣樓窗口。
四目相對。
靈風看見貴妃眼中閃過驚訝、困惑,然後……一絲了然。仿佛這個絕境中的女子,在生命最後時刻,突然明白了什麼。
貴妃繼續哼唱,但眼神始終鎖定靈風。
靈風開始施展能力。
她雙手在胸前結印——不是道教手印,而是阿尼錨點特有的“記憶連接印”。胸前印記光芒大盛,但被她用身體遮擋,從下方看不見。她將全部意識聚焦於雙眼,與貴妃的目光建立連接。
這是她做過最艱難的意識連接。
不是進入夢境,而是在對方完全清醒的狀態下,深入記憶深處尋找特定信息。且必須在幾個呼吸內完成,因爲亂兵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連接建立的瞬間,海量信息涌入:
——童年入壽王府,初見玄宗;
——被度爲女道士,號太真;
——冊封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
——華清池共浴,長生殿盟誓;
——創作《霓裳羽衣曲》的日夜,玄宗親自教她密碼規律;
——安祿山認母時的諂媚與眼底的野心;
——數次勸諫玄宗提防,反被笑婦人多慮;
——逃亡路上,看着長安在身後淪陷……
還有更深的,屬於楊玉環本人的記憶:她其實不喜歡繁華,更喜歡在太真觀時的清淨;她真正愛的不是權力,是音樂和舞蹈;她知道自己的美貌是禍不是福,但已無法回頭……
在這些記憶的洪流中,靈風精準地找到了目標:《霓裳羽衣曲》完整樂譜,以及隱藏在其中的密碼規律。
她開始提取。
不是復制全部,那樣時間不夠。她只提取最關鍵的“破陣樂”段——這段旋律直接對應唐軍的進攻鼓點密碼,一旦泄露,唐軍的所有進攻信號都將被破譯。
提取過程如抽絲剝繭。
每提取一個音符,貴妃的記憶中就模糊一分。這不是靈風的本意,但記憶提取必然造成損傷。她看見貴妃眼中閃過痛苦,但貴妃沒有抗拒,反而……微微點頭。
仿佛在說:拿走它,別讓不該得到的人得到。
最後一段旋律提取完成。
連接斷開。
整個過程,不到十息。
貴妃踉蹌一步,扶住寺門才站穩。她的眼神有些渙散,但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她看着靈風,用唇語說了三個字:
“謝謝……和……對不起。”
謝謝什麼?對不起什麼?
靈風來不及細想,因爲亂兵已經圍了上來。
一個校尉捧着一匹白綾,單膝跪地:“請娘娘上路。”
貴妃最後看了一眼閣樓窗口,然後轉身,平靜地接過白綾。
她沒有進佛寺,而是走向寺旁的一棵梨樹。時值六月,梨樹綠葉繁茂,在夜色中如一團濃墨。兩名宦官顫抖着將白綾拋過樹枝,打了個結。
貴妃踮起腳尖,將脖子套入綾環。
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
靈風在閣樓上,手指摳進窗櫺,木頭刺入掌心,血流出來。她想閉眼,但不能閉——這是她的責任,她必須見證。就像納先生說的:編織者不僅要編織,還要承受編織的一切。
貴妃的身體懸空。
白綾收緊,素白的襦裙在夜風中飄蕩,如一朵凋零的白牡丹。她沒有掙扎,只是腳尖微微抽搐,然後漸漸靜止。
火把的光在她臉上跳動,那張曾經讓“六宮粉黛無顏色”的容顏,此刻蒼白如雪,眼睛半睜,望向虛無的夜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百年。
高力士顫巍巍走近,伸手探了探鼻息,然後跪倒在地,放聲痛哭。
陳玄禮上前驗看,確認死亡後,轉身面對士兵:“貴妃已薨,軍心可安!”
士兵們沉默片刻,然後有人高呼:“陛下萬歲!”
呼聲漸起,最終匯成一片。仿佛剛才逼死貴妃的不是他們,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靈風靠在牆上,緩緩滑坐在地。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不是身體的累,而是靈魂被掏空的虛脫。掌心的血滴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她低頭,看見自己的手——透明化又加劇了,在月光下,能清晰看見骨骼的輪廓。
存在磨損,因爲這次幹預,加速了。
但她沒有時間悲傷。
從懷中取出沙漏。沙漏的震動已漸趨平緩——貴妃之死這個歷史節點完成了,張力暫時釋放。但上球的星辰還在異常閃爍,提示危機並未完全解除:樂譜雖然提取,但如何保存?如何確保不落入敵手?
她需要立刻處理記憶中的樂譜。
四、記憶編碼
靈風在佛寺閣樓待到後半夜。
聖駕隊伍在天明前匆匆啓程,繼續西行。貴妃的遺體被草草埋葬在梨樹下,連墓碑都沒有。士兵和百姓陸續散去,馬嵬驛重歸寂靜,只剩一地狼藉和尚未幹涸的血跡。
確定所有人都離開後,靈風才從閣樓下來。
她走到那棵梨樹下。新翻的泥土還散發着潮溼的氣息,一個小小的土包,就是一代美人的最終歸宿。她站了很久,然後從背囊中取出一小段在路上撿到的沉香木,用匕首削成牌位,刻上“楊氏玉環之位”,插在墳前。
沒有跪拜,只是合十默立片刻。
“你的曲子,我會讓它以另一種方式流傳。”她輕聲說,“不是作爲密碼,而是作爲音樂。這是我能做的,最大的尊重。”
然後她回到佛寺閣樓。
天將破曉,東方泛起魚肚白。她點燃一根殘燭,在搖曳的燭光中,開始處理記憶中的樂譜。
直接記錄在羊皮紙上太危險——萬一遺失或被盜,所有努力白費。她需要加密,需要將樂譜轉化爲只有特定條件才能解讀的形式。
她想到了壁畫。
這是她最熟悉的載體。在敦煌,她見過無數經變畫,其中一些隱藏着暗碼——比如用菩薩手勢表示數字,用雲紋走向表示方向,用色彩過渡表示季節。如果將樂譜轉化爲壁畫元素,再藏入某處石窟,或許可以安全保存數百年。
但馬嵬驛沒有石窟,她也沒有時間繪制完整壁畫。
她需要更便攜、更隱蔽的方式。
靈感來自貴妃臨終前的哼唱。
那段旋律中,有幾個特殊的轉音,與龜茲樂中的“西域七調”吻合。而西域七調,可以用一種古老的“樂譜文字”記錄——那是粟特人用於記錄商路信息的符號系統,乍看像裝飾花紋,實則有固定音值。
靈風在龜茲時,跟老樂師學過一點。
她取出羊皮紙和特制的銀針——不是寫字,而是刺孔。以特定的孔洞排列表示音符,以孔洞的大小表示音長,以孔洞的深淺表示強弱。刺孔完成後,對着光看,紙上只是一片雜亂的小孔;但如果覆蓋在特定的網格上,就能讀出樂譜。
這是第一層加密。
第二層加密,她需要將樂譜“打散”。
《霓裳羽衣曲》的“破陣樂”段共七十二小節,她將其拆解爲六組,每組十二小節。每組獨立成篇,但缺失其他組就無法還原完整旋律。她打算將這六份殘譜,藏在六個不同的地方。
“需要六個安全的藏匿點。”她喃喃自語,“既要隱蔽,又要能保存數百年,還要在未來能被‘對的人’發現。”
她腦中迅速篩選:
敦煌莫高窟——這是最理想的地點,石窟可保存千年,且常有學者、畫師往來,未來可能被發現。
長安太真觀——貴妃舊居,道觀建築相對穩固,且與音樂淵源深厚。
洛陽白馬寺——佛教祖庭,歷經戰亂而不倒。
成都青羊宮——蜀地相對安定,道教宮觀保存較好。
揚州大明寺——江南文化中心,商賈雲集,信息流通。
廣州光孝寺——嶺南門戶,東西方文化交流樞紐。
但問題來了:她不可能在短期內跑遍這六個地方。且安史之亂正在蔓延,很多地方已不安全。
她需要借助其他力量。
這時,她想起玉真子臨別前的話:“……蜀地有觀裏的舊識接應。”
蜀地。成都青羊宮。
如果能讓玉真子帶走一份殘譜,藏於青羊宮,就解決了一個點。
還有其他途徑嗎?
靈風沉思良久,忽然想起一個人:阿倍廣成。
那位日本遣唐使畫師,長安陷落前,他應該隨遣唐使團提前撤離了。日本使團通常從揚州或明州(今寧波)出海,如果能讓廣成帶走一份殘譜,經由海路傳至日本,反而可能是最安全的——日本遠離中原戰亂,且對大唐文化極爲珍視,定會妥善保存。
但如何聯系廣成?他現在在哪?
她需要信息,需要幫助。
天亮了。
靈風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馬嵬驛。但在走之前,她還需要做一件事:驗證樂譜提取是否完整。
她盤膝坐下,閉目凝神,在意識中“演奏”剛剛提取的旋律。
音符一個個浮現,組成完整的“破陣樂”段。但當她試圖將其與軍事密碼對應時,發現了一個問題:旋律是完整的,但密碼的“密鑰”缺失了。
就像有了鎖,但沒有鑰匙。
密鑰應該在貴妃記憶的其他部分,或者……在玄宗那裏。
她需要找到密鑰,否則樂譜即使泄露,沒有密鑰也無法破譯。但玄宗已西行入蜀,她追不上,且皇帝身邊戒備森嚴,不可能接近。
怎麼辦?
靈風睜開眼,目光落在梨樹下那個小小的土包。
也許……密鑰不在活人那裏。
貴妃隨身物品應該隨葬了。如果密鑰是實物,比如玉佩、印章、或其他信物,可能就在墳中。
但掘墓是大忌,且貴妃剛下葬,周圍可能還有眼線。
她需要等待,也需要計劃。
正思索間,遠處傳來馬蹄聲。
靈風立刻躲回閣樓,從窗口窺視。
來的不是軍隊,而是一支小型商隊,約十幾人,趕着幾輛馬車。奇怪的是,商隊旗幟上繡的不是商號,而是一朵蓮花——那是佛教密宗的標志。
商隊在驛站廢墟停下,開始休整。
靈風仔細觀察。領頭的是個中年僧人,面容溫和,但眼神銳利。他指揮手下從馬車上搬下幾個箱子,箱子很重,需要兩人抬。箱體是檀木所制,雕刻着精細的經文圖案。
“法師,就在此歇息嗎?”一個年輕僧人問。
“嗯。此地剛經歷變故,怨氣重,我等正好做場法事,超度亡魂。”中年僧人看向佛寺,“那裏有座破寺,收拾一下,今晚就在此過夜。”
靈風心中一緊——他們可能要進佛寺。
她迅速檢查閣樓,確定沒有留下明顯痕跡,然後從後窗翻出,躲到寺後的一片灌木叢中。剛藏好,就聽見僧人們進入佛寺的聲音。
“好重的陰氣……”有人低語。
“死在此地的人,心中定有大怨。我等需誦經三日,方能化解。”中年僧人的聲音。
靈風屏息傾聽。
僧人們在正殿清掃,布置法壇,開始誦經。誦的是《地藏菩薩本願經》,聲音莊嚴低沉,在清晨的空氣中回蕩。奇異的是,隨着誦經聲,靈風確實感到周圍的“壓抑感”減輕了——不是心理作用,是她作爲錨點載體對能量場的敏感。
這些僧人,不是普通的行腳僧。
她冒險探出頭,仔細觀察。
僧人們穿着普通的褐色袈裟,但腰間都佩有短刀,動作幹練,顯然是練家子。更重要的是,她在那個中年僧人的手腕上,看見了一串特殊的念珠——由七種不同顏色的寶石串成,在晨光中流轉着微弱的光暈。
那是“七寶念珠”,密宗高僧的法器,據說有護身、辟邪、增強修爲的功效。
靈風心中一動。
密宗僧人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馬嵬驛,是巧合還是有意?他們沉重的箱子裏裝的是什麼?爲何要在剛發生兵變的地方做法事?
太多的疑問。
但她現在沒時間探究。當務之急是處理樂譜,以及尋找密碼密鑰。
她悄悄離開灌木叢,繞到驛站另一側。那裏有幾間被遺棄的民房,她選了最破的一間,暫時棲身。
接下來的三天,她一邊監視僧人們的動靜,一邊繼續處理樂譜。
僧人們果然在佛寺做了三天法事。每日晨昏定省,誦經不斷。第三天傍晚,法事結束,僧人們準備離開時,中年僧人獨自走到梨樹下,對着貴妃的墳塋靜立良久。
靈風藏在遠處,看見他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埋在了墳旁。
不是盜墓,是埋東西。
僧人離開後,靈風等到夜深,才悄悄過去查看。
埋東西的地方很隱蔽,在一叢野菊下。她小心挖開,發現是一個小銅盒,盒蓋上刻着蓮花紋。打開,裏面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一卷帛書。
就着月光展開,帛書上用朱砂寫着一段經文,是《金剛經》的片段。但細看之下,經文文字的排列方式很特殊——不是常規的豎排或橫排,而是呈螺旋狀,從外向內旋轉。
靈風心中一動。
她取出沙漏,讓月光透過沙漏照射帛書。沙漏中的星辰光影投在帛書上,與螺旋文字產生奇妙的呼應。她調整角度,當某個特定星辰的光點落在螺旋中心時,文字突然“重組”了——不是真的移動,而是她的視覺感知發生了變化,原本分散的文字組成了新的句子:
“霓裳破陣,音藏兵機。密鑰三分:一在梨下,一在佛心,一在東海。”
靈風倒吸一口涼氣。
這段話明顯指向《霓裳羽衣曲》的密碼密鑰。而且提到了“梨下”——就是這棵梨樹下;“佛心”——可能指佛寺或佛像;“東海”——可能指日本或沿海地區。
密鑰被分成了三份。
一份就在貴妃墳中。一份在佛寺某處。一份可能已被帶往東方。
她需要拿到前兩份。
但“梨下”是指墳中還是墳旁?如果是墳中,就必須掘墓。如果是墳旁,可能還有其他埋藏物。
她決定先找“佛心”。
回到佛寺,僧人們已離開,但法壇還未拆除。她在正殿仔細搜尋。殘破的佛像、供桌、牆壁、地磚……都不像有藏物的地方。
“佛心……”她喃喃自語,目光落在佛像胸口。
這尊泥塑佛像的胸口處,有一道裂痕,像是年久失修所致。她走近細看,裂痕邊緣很整齊,不像是自然開裂。她伸手輕按,裂痕處的泥塊居然鬆動了。
小心取下泥塊,裏面是中空的。
伸手進去,摸到一個硬物。
取出,是一枚玉佛。
白玉雕成,掌心大小,雕工精湛。佛像結禪定印,但雙手的拇指與食指相捻的方式很特殊——不是常見的禪定印,而是有點像……樂師按弦的手勢。
靈風將玉佛對着月光。
半透明的白玉內部,隱約可見細微的紋路。她閉眼用印記感知,紋路在意識中“亮”起來,形成一組復雜的圖案——那是密碼密鑰的第一部分。
找到了。
但玉佛不能帶走。如果密鑰需要三份合一才能使用,帶走一份反而可能讓另外兩份失效。她應該原地保存,但做標記,方便未來尋找。
她將玉佛放回原處,用泥塊重新封好。然後在佛像底座刻了一個極小的記號——一朵雪花,與她胸前的印記呼應。只有同爲錨點載體或特定傳承者,才能認出這個記號。
接下來是“梨下”。
回到梨樹下,她猶豫了。
掘墓是大不敬,且貴妃剛死,屍骨未寒。但不拿到密鑰,樂譜加密就不完整,風險依然存在。
她跪在墳前,輕聲說:“貴妃娘娘,沈靈風冒犯了。您生前珍視的樂譜,關乎軍國安危,我必須確保它不落敵手。今日取鑰,實非得已。他日若有可能,定當爲您正名。”
說完,她開始挖掘。
土是新埋的,不硬。挖了約三尺深,碰到了東西——不是棺材,而是一個小木匣。看來貴妃下葬倉促,連棺材都沒有,只用席子裹屍,陪葬品也只有這個匣子。
取出木匣,打開。
裏面是幾件首飾:一對玉鐲、一支金釵、一枚戒指。還有一卷絲帛,上面是貴妃的親筆字,寫着一首詩: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爲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遊思斷腸……”
是曹丕的《燕歌行》,但末尾添了兩句: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字跡娟秀,但筆畫間透着蒼涼。這應該是貴妃在逃亡路上寫的,預感到了結局。
詩卷下,還有一件東西:一枚虎符。
銅制,虎形,一分爲二,這是調兵的信物。但貴妃怎麼會有這個?
靈風拿起虎符細看。虎符內部有精細的卡槽結構,她試着旋轉,虎符竟然從中間分開,裏面是中空的,藏着一小卷金箔。
展開金箔,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號——不是文字,而是某種編碼系統。她用印記感知,符號在意識中轉化爲音樂符號:宮、商、角、徵、羽,以及變音記號。
這就是密鑰的第二部分。
虎符本身可能也是信物,但更重要的是裏面的金箔。
靈風將金箔上的符號牢記於心,然後原樣放回,虎符合攏。她沒有帶走虎符——這是貴妃的陪葬品,應該留在她身邊。但密鑰信息她已經獲得。
現在,她有了兩部分密鑰:玉佛中的紋路,金箔上的符號。還缺第三部分“在東海”。
這暫時無法獲取,但兩份密鑰已足夠對樂譜進行初步加密——即使有人找到樂譜,沒有完整的密鑰也無法破譯。
她將木匣重新埋好,填平泥土,恢復原狀。
天快亮了。
靈風回到藏身的民房,開始最後的加密工作。
五、六道殘譜
接下來的七天,靈風足不出戶。
她將記憶中的《霓裳羽衣曲》“破陣樂”段,結合已獲得的兩部分密鑰,進行深度加密。方法是將旋律轉化爲六種不同的載體形式:
第一份:刺孔密碼。
在特制的羊皮紙上,用銀針刺出對應樂譜的孔洞陣列。這份最直接,但需要解密網格才能讀取。她準備自己攜帶,尋找合適時機藏匿。
第二份:壁畫密碼。
在一小方絹布上,繪制微型“經變畫”。畫面是菩薩奏樂圖,但菩薩手中的樂器、飄帶的曲線、雲紋的走向,都對應特定音符。這是她作爲畫師的專長,也最難破解。
第三份:經文密碼。
將樂譜編碼後,混入《金剛經》抄本中。利用佛經文字的排列、字間距、筆畫粗細等細節承載信息。這需要極精密的計算,她借助沙漏的星辰位置作爲參照系,花了整整兩天才完成。
第四份:星圖密碼。
將音符對應到二十八宿的方位和亮度變化上,繪制成一幅簡略星圖。看起來是普通的星象圖,實則是樂譜。
第五份:醫藥密碼。
將旋律轉化爲一張“藥方”。每種藥材對應一個音符,劑量對應音長,煎法對應演奏技巧。這是她從玉真子那裏學到的思路——道士常以藥方傳遞密信。
第六份:商路密碼。
用粟特人的商路符號系統記錄樂譜。這是她最不熟悉的,但憑借在龜茲時跟老樂師學的基礎,加上沙漏的輔助推演,勉強完成。
六份殘譜,六種形式,六條可能的傳承路徑。
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將它們送到六個預定的藏匿點?
靈風自己只能攜帶一兩份。她需要信使,需要可以托付的人。
她首先想到玉真子。
如果玉真子已安全入蜀,現在應該在成都青羊宮。成都相對安定,且青羊宮是道教聖地,適合保存秘密。但如何將殘譜送過去?戰亂時期,通信幾乎中斷。
也許可以借助商隊。雖然道路不通,但總有小股商販冒險往來。她需要找到可靠的人,並支付足夠高的報酬。
第二個想到的是阿倍廣成。
日本遣唐使團通常會在揚州或明州等待季風,然後渡海回國。如果廣成還在沿海,或許能托他將一份殘譜帶到日本。但這也需要中間人傳遞。
其他地點:洛陽、長安、揚州、廣州,都已被戰火波及或即將波及,短期難以送達。
她需要優先順序。
最緊急的是長安太真觀——雖然長安已陷落,但觀中可能有留守的女冠,且觀內有密室,適合藏物。但長安現在是叛軍控制區,進去風險極大。
其次是自己即將前往的敦煌——那是她的“主場”,有熟悉的石窟和人際關系,藏匿最安全。
其他地點可以從長計議。
理清思路後,靈風開始行動。
她將六份殘譜分別封裝:刺孔譜卷成小卷,用蠟封存;壁畫譜和星圖譜裱在薄木板上;經文譜抄在真正的經卷末尾;醫藥譜寫成藥方形式;商路譜則用特殊墨水寫在羊皮內側,平時看不見,遇熱顯形。
然後,她需要尋找信使。
馬嵬驛雖然荒廢,但仍有零星行人經過:逃難的百姓、潰散的士兵、尋找機會的商人、甚至盜匪。她不能貿然接觸,需要觀察篩選。
她在驛站廢墟中假裝成逃難女子,每日撿拾柴火、尋找食物,暗中觀察。
第四天,她等到了第一個機會。
一支從鳳翔(今寶雞)來的商隊在此歇腳。商隊規模不大,十幾人,自稱是往隴右販運茶葉和布匹。領頭的是個中年漢人,姓王,看起來老實本分。靈風注意到,商隊中有兩個年輕夥計,是兄弟,哥哥腿有殘疾,弟弟負責照顧。
她假裝討水喝,與王掌櫃攀談。
“掌櫃的往隴右去?那邊也不太平啊。”
“沒法子,家裏十幾口人要吃飯。”王掌櫃嘆氣,“聽說吐蕃也在蠢蠢欲動,這趟走完,可能就得歇業了。”
“那爲何不往蜀地去?蜀地安穩些。”
“蜀道難啊,我這小本買賣,雇不起太多人手。”王掌櫃看了看她的包裹,“小娘子一個人?家人呢?”
“都失散了。”靈風低頭,“我想去敦煌投親,但路途遙遠,不知掌櫃可否行個方便,捎我一程?我可以付錢,也會做飯縫補。”
王掌櫃猶豫。亂世帶陌生女子上路,多有不便。但他看靈風確實孤苦,且談吐文雅,不像歹人,最終還是同意了。
“可以,但男女有別,你得自己一輛車。而且路上若遇盤查,就說是我遠房侄女。”
“多謝掌櫃。”
靈風加入了商隊。
她選擇這支隊,有幾個理由:第一,他們去隴右,會經過敦煌附近;第二,王掌櫃爲人謹慎但不冷漠,是可托付之人;第三,那對殘疾兄弟讓她想起師父——師父也有腿疾,常說“殘缺之人,更懂珍惜”。
出發前夜,她做了個決定。
她將“醫藥密碼”那份殘譜,稍作修改,僞裝成一張治療腿疾的古方。然後找到那個殘疾哥哥,說:“我祖上行醫,留下一個治腿的方子。我看大哥的腿傷是舊疾,或許可以試試。”
殘疾哥哥叫大牛,弟弟叫二牛。大牛很感激,但說:“我們沒錢抓藥……”
“這方子上的藥都普通,路邊就能采到。我教你認。”靈風將“藥方”給他,並詳細講解每種“藥材”的特征——當然,這些特征其實對應樂譜的解密線索。
她不能明說這是樂譜密碼,只能寄望於未來:當有人同時找到多份殘譜,對照研究時,會發現這張“藥方”的異常。而大牛二牛會記得,是一個逃難女子給的方子,這或許能成爲溯源線索。
商隊向西行進。
一路上,靈風繼續觀察。她發現王掌櫃除了販貨,還有個隱秘身份:他是鳳翔節度使的暗線,負責傳遞情報。因爲商隊身份便於行走,被軍方征用,但不公開。
這給了她新的想法。
在抵達秦州(今天水)時,她找機會與王掌櫃單獨談話。
“王掌櫃,我知道你不只是商人。”她開門見山,“你是爲朝廷辦事的。”
王掌櫃臉色一變,手按向腰間短刀。
“別緊張,我沒有惡意。”靈風平靜地說,“我也有東西想托你轉交朝廷,但不是現在——等局勢穩定後。”
“什麼東西?”
“一份樂譜。”靈風取出“刺孔密碼”那份,“這不是普通樂譜,裏面藏着重要信息。但現在不能打開,也不能交給任何人,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三個條件同時滿足:第一,叛亂平定;第二,有精通音律和兵法的人來索要;第三,出示一件信物。”她將一個小布袋交給王掌櫃,袋裏是一枚她自制的雪花銅牌,“到時來人會出示同樣的牌子。”
王掌櫃狐疑地接過:“我爲何要幫你?”
“因爲你在爲朝廷辦事,而這份樂譜,關系到未來平定叛亂。”靈風直視他的眼睛,“我不求你現在信,只求你保管。若三年後無人來取,你可自行銷毀。”
她用了輕微的“意識引導”——不是控制,而是增強可信度。這是她從馬嵬驛的幹預中領悟的技巧:在對方已有傾向時,稍加引導即可。
王掌櫃沉默良久,最終點頭:“好,我保管三年。但醜話說在前頭:若這東西給我帶來麻煩,我會立刻毀掉。”
“合理。”
第二份殘譜有了着落。
接下來是第三份。
在抵達蘭州時,靈風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張雲容。
貴妃的貼身侍女,茅山派高手。
她是在市集上偶然看見的。張雲容扮成普通婦人,在藥鋪買藥,但靈風一眼就認出了她——那種獨特的氣質,那種內斂的能量場,無法僞裝。
靈風沒有立即上前。
她跟蹤張雲容到一家客棧,確認她獨自一人後,才在夜裏敲門。
開門瞬間,張雲容的手已按在腰間軟劍上。看清是靈風,她眼中閃過驚訝,但很快恢復冰冷。
“是你。你沒死。”
“張姐姐也沒死。”靈風進門,關門,“貴妃娘娘她……”
“我知道。”張雲容打斷,聲音有些沙啞,“那夜我在附近,看着的。但我不能現身——我若在,亂兵會更瘋狂,認爲貴妃有護衛,定是禍國妖孽。”
她轉過身,靈風看見她眼中布滿血絲。
“我奉命保護娘娘,卻眼睜睜看着她死……”張雲容握緊拳頭,指節發白,“這四年,我勸過她多少次,讓她離開皇宮,隱姓埋名。但她不肯,說‘三郎離不開我’。結果呢?最後關頭,他還是選了自保。”
靈風不知如何安慰。
張雲容深吸一口氣,恢復冷靜:“你找我何事?不會只是敘舊。”
“我想托你保管一樣東西。”靈風取出“壁畫密碼”那份殘譜,“這是《霓裳羽衣曲》的關鍵部分,貴妃娘娘臨終前……希望它流傳下去,但不是作爲宮廷享樂,而是作爲真正的藝術。”
她半真半假地說。實際上,貴妃臨終前的唇語是“謝謝”和“對不起”,但靈風相信,如果貴妃知道樂譜可能成爲軍事威脅,定會同意加密保護。
張雲容接過絹布,展開看了半晌。
“這是密碼畫。”她一語道破,“用繪畫隱藏信息,茅山派也有類似術法。你想讓我保管到何時?”
“直到盛世重現,直到有人能真正欣賞它的價值。”靈風說,“張姐姐接下來去哪?”
“回茅山。我本是茅山弟子,當年奉師命入宮保護貴妃,如今任務……結束了。”張雲容苦笑,“這東西,我可以帶回茅山,藏於祖師洞中。那裏有陣法保護,非本門弟子不得入。”
“多謝。”
“不必謝我。”張雲容看着她,“沈靈風,你到底是什麼人?四年前在興慶宮,我就覺得你不尋常。如今大亂之中,你還在操心一首曲子的傳承……這不合常理。”
靈風沉默片刻,說:“我只是個畫師,想留下美的東西,在這個醜陋的世道裏。”
這個答案,張雲容接受了。
“好。我會保管。但若將來有人來取,需通過我的考驗——我要確定他是真的懂音樂、懂美,而不是別有用心。”
“合理。”
第三份殘譜有了歸宿。
剩下的三份,靈風計劃這樣處理:
“星圖密碼”她打算自己帶到敦煌,藏入莫高窟。這是最安全的長久保存方式。
“經文密碼”她準備送往洛陽白馬寺——雖然洛陽現在危險,但佛寺往往能在戰亂中幸存。她需要找一個可靠的僧人或信衆。
“商路密碼”最難,因爲她不熟悉粟特商人的網絡。也許可以在敦煌尋找機會,那裏胡商雲集。
商隊繼續西行。
越往西,戰亂的影響越小,但另一種危險在逼近:吐蕃。
隴右地區,唐軍與吐蕃長期對峙。如今唐廷內亂,吐蕃必趁火打劫。王掌櫃的情報證實了這一點:吐蕃軍隊已在邊境集結,隨時可能入侵。
靈風袖中的沙漏,又開始震動。
這一次的警示方向,不僅是中原內戰,還有外族入侵。如果吐蕃攻占河西走廊,切斷絲綢之路,東西方文化交流將中斷,文明可能陷入封閉和倒退。
她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不僅要保存樂譜,可能還要在接下來的吐蕃危機中,尋找幹預點。
但她已經疲憊不堪。
馬嵬驛之後,她的“存在磨損”加速了。現在,她每天清晨照鏡子,都會發現自己的一些特征在淡化:左耳垂上的小痣徹底消失,右手虎牙的輕微歪斜被矯正,甚至童年摔傷留下的膝蓋疤痕也在變淡。
最可怕的是記憶。
她開始忘記一些細節:師父最愛喝的酒是什麼牌子?龜茲客棧老樂師叫什麼名字?第一次見貴妃時,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這些細節像沙漏中的沙,一點點流失。
她拼命記錄,用血在羊皮紙上書寫,但能記錄的內容有限。總有一天,她會忘記自己是誰,爲什麼在這裏,要做什麼。
那個未來,也許不遠了。
但在此之前,她必須完成該做的事。
六、敦煌藏秘
天寶十五載七月末,商隊抵達敦煌。
此時的敦煌,還未被戰火直接波及,但氣氛緊張。城門守軍增加了一倍,進出盤查嚴格。城內流言四起:有的說安祿山已稱帝,國號大燕;有的說玄宗在成都另立朝廷;有的說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尊玄宗爲太上皇……
靈風告別商隊,回到莫高窟。
四年未見,石窟群依舊靜靜矗立在崖壁上,但香火冷清了許多——戰亂時期,沒人有心思禮佛。她熟悉的第328窟還在,她當年未完成的《觀無量壽經變》還在那裏,蒙着灰塵。
她撫摸牆壁,指尖傳來熟悉的粗糙觸感。
這裏是她開始的地方,也可能成爲她結束的地方。
她沒有立即藏匿殘譜,而是先觀察局勢。
通過當年認識的畫匠、僧人、守窟人,她了解到:敦煌暫時安全,但節度使周鼎已暗中與吐蕃接觸,可能投降。如果敦煌落入吐蕃之手,漢文化可能被壓制,佛教藝術也會受影響。
她需要加快行動。
第八天夜裏,她獨自進入莫高窟北區一個偏僻的小窟——第465窟。這是她師父生前發現的秘窟,入口隱蔽,內部空間狹小,從未正式編號。師父曾在這裏試驗新顏料,留下一些器具。
窟內積滿灰塵,但一切如舊。
靈風點亮油燈,開始工作。
她選擇藏匿“星圖密碼”殘譜的方式,不是簡單埋藏,而是將其轉化爲壁畫的一部分。
她在窟內南壁,繪制了一幅《熾盛光佛降九曜星官圖》。這是唐代常見的題材,描繪佛陀降伏星辰諸神,寓意佛法高於一切。但她在細節上做了手腳:
——九曜星官的位置,對應樂譜的九個骨幹音;
——星官手中法器的角度,對應音高變化;
——背景雲紋的彎曲度,對應節奏快慢;
——甚至佛光的射線數量,都暗藏玄機。
繪制持續了十晝夜。
她白天休息,夜裏作畫,避免被人發現。顏料用的是她珍藏的秘色,確保千年不褪。每畫一筆,她都感到自己的“存在”又淡去一分——這次不是幹預歷史的直接磨損,而是將自身對藝術的理解、對音樂的記憶、對文明的眷戀,都融入了畫中。
某種意義上,這幅壁畫就是她生命的延續。
畫作完成那夜,她癱坐在窟內,幾乎虛脫。
油燈將盡,光線昏暗。她看着牆上的熾盛光佛,佛低眉垂目,悲憫衆生。而她,這個躲在歷史陰影裏的編織者,終於爲這個文明,留下了一處安全的“備份”。
她取出沙漏。
沙漏的震動平緩了許多——至少樂譜危機暫時解除了。但下球的陰影依然濃重,預示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面。
她將剩餘的殘譜清點:
“刺孔密碼”已托付王掌櫃;
“壁畫密碼”已交給張雲容;
“星圖密碼”已藏入壁畫;
“醫藥密碼”已傳給大牛二牛;
還剩“經文密碼”和“商路密碼”。
經文密碼她決定送往洛陽,但需要信使。她想起在敦煌認識的一個人:慧明法師。
慧明是長安大慈恩寺的僧人,安史之亂爆發後西逃至敦煌,暫居莫高窟。他精通佛典,且心懷故土,常說要回中原弘法。或許可以托他將經文帶回洛陽。
她找到慧明時,老僧正在窟中抄經。
“法師可想回中原?”她開門見山。
慧明抬頭,苦笑:“想,但如今道路斷絕,如何回得去?”
“若有一條相對安全的路呢?”靈風說,“我知道一條小道,從敦煌往南,經祁連山隘口,可繞到隴右,再東去洛陽。雖然艱險,但避開主要戰場。”
“小娘子如何得知?”
“我走過。”靈風半真半假——她確實在沙漏中“看見”過那條路,是未來商隊開發的路線,“我可以畫地圖給你。但有個條件:幫我帶一件東西到洛陽白馬寺。”
她取出“經文密碼”殘譜——已裝訂成一本普通的《金剛經》抄本,混在慧明自己的經卷中毫不顯眼。
“這是?”慧明接過。
“先師遺物,希望供奉在白馬寺,祈福超度。”靈風說,“法師到洛陽後,將此經交於白馬寺住持即可。就說……是一個姓沈的畫師所托。”
慧明翻看經卷,沒看出異常,便答應了。“若能回到中原,老衲定當辦到。”
第四份殘譜有了去向。
最後一份“商路密碼”,靈風決定留在敦煌本地,但通過胡商網絡擴散出去。
她在西市找到一位老粟特商人,名叫安諾。此人在敦煌經商三十年,信譽良好,且對音樂有研究,家中收藏多種樂器。
靈風以“學習粟特音樂”爲名接近安諾,漸漸熟絡後,將“商路密碼”殘譜拿出來——已翻譯成粟特文,看起來像一份普通的商路歌謠記錄。
“安翁,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份古譜,據說是絲路上的行商之歌。但我看不懂粟特文,能否請您解讀?”
安諾接過,看了半晌,眼中閃過異彩。
“這不是普通歌謠……這記譜方式很古老,是我祖父那輩人用的。現在年輕人都不懂了。”他饒有興趣,“小娘子從哪得來的?”
“家傳。”靈風說,“若安翁喜歡,可抄錄一份。原譜我想捐贈給敦煌的寺院,作爲文化交流的見證。”
她希望這樣能實現雙重傳播:安諾自己保留一份,寺院收藏一份。即使一方遺失,另一方還在。且粟特商人的網絡遍及絲路,這份密碼可能通過商隊傳到更遠的地方,增加保存幾率。
安諾欣然同意。
至此,六份殘譜都有了着落。
雖然中途可能出各種意外——信使遇難、藏匿點被毀、後人無法解密——但六條路徑同時失效的概率極低。只要有一份幸存,並在未來被正確解讀,《霓裳羽衣曲》的“破陣樂”段就能重現於世。
不是作爲軍事密碼,而是作爲純粹的音樂。
這是靈風能爲貴妃做的,最後一件事。
七、白發如雪
處理完樂譜事宜,靈風在莫高窟暫住下來。
她需要休整,也需要思考下一步。沙漏的警示並未解除,吐蕃的威脅日益迫近,她必須決定:是留在敦煌應對可能的危機,還是繼續西行,尋找其他幹預點?
一天清晨,她在窟前溪邊梳洗。
水中倒映出一張陌生的臉:蒼白、憔悴、眼底有深重的陰影。最刺目的是頭發——四年長安生活,她已從鬢角一縷銀白,發展到如今滿頭華發如雪。不是老人的那種枯白,而是像月光般的銀白,在晨光中泛着淡淡光澤。
她想起玉真子當年的話:“你會被所有人遺忘。”
現在的她,走在大街上,確實沒人會多看一眼。不是因爲她僞裝得好,而是她的“存在感”在自然淡化。就像一幅褪色的古畫,輪廓還在,但神采已失。
她掬起一捧水,潑在臉上。
冰涼刺骨。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慧明法師,他明日就要啓程東行了。
“沈施主。”慧明合十,“老衲來辭行。地圖已收到,多謝。”
靈風轉身還禮:“法師一路保重。中原戰亂,處處凶險,切莫強求。”
“老衲明白。”慧明看着她,忽然道,“施主……是不是身患奇症?老衲略通醫術,觀你氣色,似有早衰之象。”
“先天不足,無藥可醫。”靈風淡淡說。
慧明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一串念珠。“這是老衲師傳的沉香念珠,有安神定魄之效。贈予施主,願能稍緩病痛。”
靈風接過。念珠觸手溫潤,散發着沉靜的香氣。她能感覺到,這不僅是普通念珠,上面附着老僧多年的修爲願力,對減緩“存在磨損”或許真有點作用。
“多謝法師。”
“施主保重。”慧明深深看了她一眼,“老衲總覺得,施主非尋常人。這亂世之中,你像是在完成某種……使命。老衲不知那是什麼,但願你成功。”
說完,他轉身離去,僧袍在晨風中飄拂。
靈風握緊念珠,眼眶微熱。
使命。
是的,她還有使命。
沙漏在袖中震動,提醒她歷史仍在流淌,危機仍在逼近。她不能停下,即使代價是徹底消失。
她回到住處,開始收拾行囊。
下一個目的地:肅州(今酒泉)。
那裏是河西走廊的咽喉,吐蕃若入侵,必先攻此地。她需要提前布局,爲可能的文化浩劫做準備。
臨行前,她再次來到第465窟。
昏暗的光線中,那幅《熾盛光佛降九曜星官圖》靜靜立在牆上。佛陀垂目,星官環繞,雲紋流轉。沒有人知道,這幅畫裏藏着一個盛世最後的旋律,一個女子臨終的托付,一個編織者百年的孤獨。
她跪在佛前,不是祈求,只是告別。
“我會繼續走。”她輕聲說,“走到走不動爲止。走到所有人都忘記我爲止。”
“但至少,有些美,會被留下來。”
“這就夠了。”
她起身,最後看了一眼壁畫,然後吹滅油燈。
窟內陷入黑暗。
只有胸前的印記,在黑暗中散發着微弱如星的光。
她走出洞窟,走進晨光。
敦煌的清晨,風從戈壁吹來,帶着沙粒的粗糙和遠方的氣息。莫高窟的數百洞窟如佛眼,靜靜看着她遠去的背影。
她不知道前方還有什麼在等待。
不知道還有多少幹預要做,多少代價要付。
不知道百年之後,是否還有人記得,有一個叫沈靈風的畫師,曾在這個破碎的盛世裏,悄悄編織過安全的網。
但她會繼續走。
因爲這是她的選擇。
因爲這是阿尼第四錨點的百年。
白發如雪,步履不停。
前方,歷史還在展開。
而她,仍是那個在時間的畫布上,悄悄調整色彩的編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