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是陸澤安守夜。
縫合後的傷口像條僵硬的蟲子，每動一下都牽扯着皮肉，磺胺嘧啶銀乳膏的清涼感只能壓下表層的疼，深層的灼痛時不時冒出來，像小火苗在燒。安全屋的恒溫系統嗡嗡作響，儀表牆上的綠燈穩定閃爍，他坐在控制台前，面前攤着父親的操作手冊，手裏捏着筆，目光卻大多落在十六個監控畫面上。
陳宇睡前按他的要求調整了攝像頭角度，覆蓋了主要入口、側院和黑鬆林邊緣。夜視模式下，世界變成一片冰冷的灰綠色，偶爾有風卷着落葉飄過，或是不知名的小動物竄過草叢，都能讓他的心猛地提一下。
大部分時候，只有死寂。
陸澤安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手冊上，水循環系統的自我清潔周期、紫外線消毒模塊的更換時間、手動檢測水質的步驟……枯燥的技術細節像錨，死死釘住他快要飄起來的恐懼。視野邊緣又跳出幾行小字：【持續觀察安全屋系統，進行系統性學習。真理點+0.5。】【深度理解生存技術資料。真理點+1。】
他揉了揉眉心，指尖有些發麻。離晉升一星學者還有段距離，但每一點進步都算數。
天快亮時，林薇無聲地走過來接替。她的臉色依然蒼白，左臂的繃帶裹得嚴實，眼神卻清亮了不少。“傷口怎麼樣？”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怕吵醒其他人。
“好多了。”陸澤安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後背傳來一陣抗議的刺痛，“藥管用。你呢？”
“還行。”林薇簡短地回答，目光已經掃過監控屏幕，“有情況嗎？”
“沒有，太安靜了。”陸澤安站起身，把位置讓給她，“重點看西側和北側，靠近樹林和聯排別墅的方向，那裏視野差。”
林薇點頭坐下，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尊繃緊的雕像。
陸澤安回到折疊床前，和衣躺下。疲憊像潮水般涌來，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可大腦卻異常清醒。父親的信、無線電頻率、安全屋的系統、外面的“東西”、還有視野裏的幽藍小字……無數碎片在腦海裏盤旋。他必須盡快理出頭緒，找到下一步的方向。
就在意識快要沉入黑暗時，一種極其輕微的摩擦聲鑽進耳朵——不是風聲，更像是某種東西在蹭牆壁，短暫得像錯覺。
陸澤安瞬間清醒，身體僵在原地，側耳傾聽。
再也沒有第二聲。
他默默記下這個時間點和大概方位，強迫自己閉眼。休息也是任務，在這個世道裏，體力就是活下去的資本。
天剛蒙蒙亮，陳宇就醒了——其實他根本沒睡踏實，稍微一點動靜就會驚醒。他抱着幾盒罐頭從儲藏室走向廚房，路過強化玻璃窗時，下意識地往外瞥了一眼。
後院很安靜，草坪枯黃，幾棵景觀樹的枝椏光禿禿的，幹涸的小水池裏積着落葉。可就在靠近別墅外牆根的冬青灌木叢後，他好像看到一點不自然的晃動。
陳宇停下腳步，眯起眼仔細看。灰白色的晨光中，灌木陰影裏有個顏色更深的東西，緊貼着牆壁一動不動，輪廓看着既不像石頭，也不像倒伏的樹枝。
他的心跳瞬間加速，手裏的罐頭差點掉在地上。他輕手輕腳地跑到控制台前，林薇立刻用眼神詢問。“林、林薇姐，”陳宇的聲音發顫，指着後院方向，“牆根那邊……灌木後面，好像有東西。”
林薇立刻調出後院的監控畫面，快速切換視角。夜視模式已經關閉，清晨光線不足，畫面有些模糊。她手指在鍵盤上敲擊，終於在一個斜向角度捕捉到了那個東西——暗綠色的肢體輪廓，覆蓋着像苔蘚一樣的溼滑物質，蜷縮在陰影裏，幾乎和環境融爲一體。
“叫醒陸澤安。”林薇的聲音很冷靜，眼神卻銳利起來，“輕點，別驚動其他人。”
陸澤安幾乎在陳宇碰到他肩膀的瞬間就睜開了眼，幾秒鍾的迷茫後，迅速恢復清明。他跟着來到控制台，林薇把定格畫面指給他看。“什麼時候發現的？”他的聲音帶着剛醒的低啞，後背的傷口因爲起身太急，傳來一陣抽痛。
“就剛才，一兩分鍾前。”陳宇喘着氣說。
“之前監控沒拍到？”
“這個位置是盲區，而且它幾乎不動。”林薇搖頭。
陸澤安盯着屏幕上那個模糊的輪廓，眉頭緊鎖。這不是普通的“東西”，它懂得隱蔽，懂得利用環境——是昨晚監控裏一閃而過的那個敏捷個體？還是另一種新的威脅？“它在觀察，”他低聲說，語氣肯定，“或者在等機會。”
就在這時，畫面裏的東西輕微動了一下，頭部轉向別墅的通風管道外部進氣口，動作隱蔽而精準。
張昊和王旭被輕微的動靜弄醒，看到三人聚在控制台前，立刻意識到不對，快步圍過來。“這他媽是什麼玩意兒？”張昊看清畫面後倒吸一口涼氣，那暗綠色的質感讓人本能地感到惡心和危險。
“新的品種。”陸澤安簡短地說，“會潛伏，可能有環境感知能力。”他看向林薇，“父親留下的裝備裏有弩嗎？”
林薇快步走向武器櫃，很快拎出一把保養良好的軍用弩和幾支弩箭：“有。”
“裝上，去二樓東側小房間，從窗戶斜着能打到那片灌木。等我的信號。”陸澤安語速飛快，“張昊、王旭，你們去一樓側門附近，拿好武器，別開門，也別出聲。如果它受傷後往那邊跑，聽我指揮。”
“你要幹嘛？”張昊問。
“試試它的反應。”陸澤安拿起工具間找出來的手持探照燈——應該是父親用來檢修設備的，又翻出一個便攜式擴音器，“陳宇，你留在這裏，盯着所有監控，尤其是鬆林和別墅四周，有任何異常立刻喊。”
沒人質疑。危機當前，陸澤安清晰的指令就是唯一的依靠。
林薇拿着弩上了樓，腳步輕盈。張昊和王旭抓起棒球棍和工兵鏟，屏息蹲守在側門內的陰影裏。陸澤安推開通往小露台的玻璃門，晨風帶着冷意吹在臉上，夾雜着淡淡的土腥味。他蹲在欄杆後面，將自己藏好，慢慢調整探照燈的角度，對準那片灌木叢。後背的傷口因爲姿勢緊繃，隱隱作痛，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地響。
“林薇，瞄準它的肩關節或者腿，別打要害。”陸澤安對着衣領上的微型麥克風低聲說，“聽我倒數。”
“就位。”林薇的聲音從耳塞裏傳來，平穩無波。
“三。”
灌木叢後的影子又動了一下，頭部離通風口更近了。
“二。”
陸澤安的手指搭在探照燈開關上，指節泛白。
“一。”
他沒有喊“放”，而是猛地按下開關！
刺眼的白色光柱瞬間撕裂晨霧，精準地打在那個暗綠色的東西上！
“嘶嘎——！”
一聲尖利刺耳的嘶鳴爆發出來，完全不同於普通“東西”的嚎叫，像是金屬摩擦玻璃，聽得人頭皮發麻。那東西被強光籠罩，猛地彈起，露出了全貌——約莫一人高，四肢細長，關節反彎，渾身覆蓋着溼滑的暗綠色菌膜，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個不斷開合的模糊頭部。它對強光的反應極其劇烈，像被火燒一樣瘋狂扭動。
就是現在！
“咻！”
弩箭破空聲極輕，卻帶着凌厲的氣勢。二樓窗戶裏，一支弩箭閃電般射出，狠狠扎進它揚起的右肩關節處！
“嘶嘎！！！”
更淒厲的嘶鳴響起，暗綠色的汁液從傷口迸濺出來，落在枯黃的草坪上，留下點點斑駁的痕跡。它沒有像普通“東西”那樣無腦沖上來，而是猛地向後彈跳，脫離了強光範圍，速度快得驚人。它用完好的左肢和受傷的右肢踉蹌着，頭也不回地朝着黑鬆林狂奔，途中還懂得利用樹木遮擋，轉眼就消失在林木陰影中。
從強光照射到目標逃遁，整個過程不到十秒。
陸澤安關閉探照燈，視網膜上還殘留着光斑。他慢慢站起身，看向鬆林方向，臉色凝重。這東西比他們想象的更聰明，也更危險。
“跑了。”林薇的聲音從耳塞裏傳來。
“看到了。”陸澤安按下麥克風，“張昊、王旭，解除警戒。陳宇，繼續盯着監控，看有沒有其他動靜。”
回到主生活區，氣氛有些詭異。成功擊退了威脅，卻沒人感到輕鬆。那東西的潛伏能力、對強光的畏懼、受傷後的果斷逃離，都說明它們在遵循更復雜的生存本能——甚至可能在“學習”。
“爲什麼不殺了它？”張昊第一個發難，語氣帶着火氣，“明明射中了，爲什麼不瞄頭？讓它跑了，萬一帶更多回來怎麼辦？”
陸澤安調出監控錄像，指着那東西逃跑的片段：“你看它的動作。怕強光和巨響，這是明確的弱點。受傷後第一反應是跑，說明有危險認知。逃向鬆林而不是開闊地，懂得利用環境。”他轉向張昊，眼神平靜，“殺了它，我們只得到一具可能帶病菌的屍體，還不知道會不會引來更多同類。但現在，我們知道了它的弱點、反應模式和活動區域，這些信息比一具屍體值錢得多。”
“可它要是帶一群回來呢？”張昊不服氣。
“所以我們要加強預警，還要制造讓它們害怕的東西。”陸澤安走向工作台，那裏放着昨晚清點出來的化學原料，“王旭，過來幫忙。我們做些‘聲音炸彈’。”
“聲音炸彈？”王旭湊過來，好奇壓過了恐懼。
“原理很簡單，靠巨響和閃光驅散它們。”陸澤安拿起鎂粉和氯酸鉀的瓶子，“按比例混合，用摩擦引信或簡易電路觸發，外殼用厚紙筒或金屬罐，裏面塞點碎金屬片增加聲響。”
他一邊說一邊在紙上畫示意圖，王旭是物理系的，很快就懂了，眼睛亮了起來：“材料和工具都夠，就是配比和穩定性要注意，別炸到自己。”
“對，不追求殺傷，只要能嚇退它們就行。”陸澤安點頭，“做好後在別墅外圍布設，用絆線或遙控觸發，形成預警和防御圈。”
張昊看着他們討論，插不上話，臉色更陰沉了。他習慣了正面戰鬥，對這種“耍小聰明”的辦法既陌生又抵觸，總覺得不夠實在。“隨你們折騰。”他悶聲道，拎着棒球棍走了出去，“我去外圍看看，找些能做陷阱的地方。”
陸澤安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沒說什麼。團隊裏有分歧很正常，只要目標一致，暫時的矛盾可以容忍。他繼續和王旭討論配比細節，林薇默默去準備早餐，李靜在一旁幫忙，同時清點醫療物資，陳宇則死死盯着監控屏幕，不敢有半點鬆懈。
上午就在忙碌中度過。王旭沉浸在技術問題裏，漸漸忘了恐懼；陸澤安一邊指導，一邊時不時掃向監控，尤其是鬆林方向，生怕那東西去而復返。中午時分，三個“震撼彈”原型做了出來——用不鏽鋼管和膠帶密封，裏面裝着混合粉末和碎電路板。陸澤安設計了兩種觸發方式：拉發絆線和遙控電子引信，後者更復雜，由王旭主攻調試。
“得測試一下效果。”陸澤安說。
他們選了車庫後方的空地，用繩子遠遠拉開絆線。“嗤——嘭！！！”
刺耳的爆鳴瞬間響起，伴隨着耀眼的白光和飛濺的細小碎片，聲音在空曠的院子裏回蕩，震得人耳朵發鳴。測試成功了。
陸澤安立刻規劃布設點：通風口外牆根、靠近鬆林的柵欄薄弱處、車庫入口旁。他讓王旭和林薇安裝絆發式的，自己則研究遙控版本，希望能在關鍵時刻主動觸發。
一下午的時間，別墅外圍悄無聲息地多了幾處陷阱。傍晚時分，所有人回到主生活區，簡單吃了點罐頭和壓縮餅幹。張昊也回來了，帶回一些樹枝和石塊，說是在柵欄外做了簡易障礙。
飯桌上很安靜，只有咀嚼聲。突然，陳宇猛地轉過頭，臉色發白：“鬆、鬆林邊上，有好幾個綠點！”
所有人立刻放下食物，圍到監控前。夜視模式下，鬆林邊緣出現了四五個暗綠色的熱源信號，在林緣徘徊，時隱時現，像是在觀察，又像是在等待。
“是同類……它們在聚集。”王旭的聲音發幹。
“怕不是在打我們的主意。”張昊握緊了拳頭，指節發白。
陸澤安盯着屏幕上那些遊弋的綠點，眼神冰冷。父親說得對，這裏不是世外桃源，威脅從未遠離，只是換了一種更聰明的方式。他需要更多數據，更快的分析，更有效的反制手段。視野邊緣的小字似乎又在閃爍，那是通往生存的唯一捷徑，也是必須死守的秘密。
“今晚兩人一組守夜，每小時一輪。”陸澤安開口，打破了沉默，“我和林薇第一輪，重點監控鬆林和布防點。陳宇，記錄它們的活動規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屏幕上的綠點，語氣帶着一絲冷意：“讓它們看。也讓它們，聽聽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