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京都裏巡視的金吾衛會處理每一具屍首,一般來說,他們會處理到那些老死的、餓死的、生疾病的、意外死的,或者沒死但快死的,來防止疫病傳染。
碰到枉死的,應該查一查,但圖省事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對於那具渾身光溜溜的男屍,統一運輸焚燒也就完事了。
所以屍體暢通無阻地落入了焚燒區,就在點火的前一秒,一名金吾衛裏的長官認出了那張血污的臉。
“這是......定安王殿下!!!”
消息連帶着屍體一起飛快地駛向太師府,急切的風聲裏隱隱有鶴鳴。
是真的有鶴。
大周太師宇文懷喜鶴,戲言自己梅妻鶴子,世人皆稱他有風骨。
但此刻他弓着背,頭發花白,眼角耷拉着,垂暮老矣,一點不像權傾朝野的太師。
他苦笑一聲:“世人都說我老了,但他們會懷念我的衰老。”
懷念一般用在久遠的事情上,如果懷念一個人,那往往代表着這個人死很久了。這話就變得不吉利了。
“先生,定安王是從咱們府上離開出事的,這個責任無論如何都推卸不得,外邊已經有了流言,說您除掉定安王,下一個就是陛下,因爲您要扶持上陽王登基。”
學生王雍急切,已經沒空聽他自怨自艾了,趕緊把緊張局勢分析下,越分析越心驚汗,汗珠子已經從鬢角滑落。他強撐着說:“上陽王雖是您的外孫,但遠在封地,並未入京,此乃無稽之談,您進宮與魏太後說明情況,勿叫她聽信小人猜忌,此事還有回轉的餘地。”
宇文懷拄了拄拐杖,神情淡漠,有幾分道骨仙風:“只看大周天命吧。”
王雍一時惶惶然,他看大周的天命真不怎麼樣。可看着太師淡然的樣子,又覺得還有希望。
人啊,一時一個樣子。
等宇文懷來到魏太後面前,他不再淡定,慷慨陳詞說他對國家貢獻,情緒激動之處,還摳摳咳嗽了好幾聲。
魏太後拍着面前的白玉案幾,“那你告訴我,定安王爲什麼會死!”
宇文懷沉默了。
他背負了害死定安王的罪名。
然而事情的一開始,他原是想要爲這個朝代續命了。
他沉重地說:“當今陛下幼年登基,如今已然二十,卻身體羸弱,無半個子嗣,也並無兄弟,唯有堂兄定安王留京,便成了延續血脈的關鍵。定安王卻不肯成親生子,總是疑心我要廢除陛下,立幼子好方便操控。國家血脈需要人傳承,我只能出下策,給他下了藥,誰知他一路奔逃,再得知時便已是死訊了。”
魏太後身子前傾,神態嚴肅下微微有些緊張,急於逼問:“那你有沒有這個心思?”
宇文懷失笑:“太後難道已經忘記了?是我將陛下一手捧到那個位置上。”
魏太後不說話,但神情猶豫不定。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外人都有如此疑心,何況當事人。
當今陛下苦宇文懷已久,處處受到節制,他一想到好堂兄,便心如刀割,一定要宇文懷付出代價。
朝中文武百官紛紛上奏折彈劾,群情激憤,要將這逆臣猝死,亂臣賊子的黨羽也不能放過,清剿圍殺,一切進行的這樣順利。
斷頭台上。
年老體衰的宇文懷終究沒有迎來壽終正寢。
他看着蔚藍的天空,趴在行刑台上。
“陛下當年年幼體弱,先帝去世,宗室皇親提起過兄終弟及。是我主張陛下登基。”
他如果想讓上陽王登基爲帝,早便有這個機會了。
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沒有人理會。
就像他們也不去查,定安王是被人一刀割喉,是被誰割喉?總不會是年老體衰的宇文太師。
在四通八達的貧民窟裏,他們甚至想不起來是在哪裏收到的這具尊貴屍體,因爲每個地方都有屍體。
但這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們不想找一個卑賤的民女,只要找一個尊貴的凶手。
【他是因你而死的。】系統在腦海裏扣了帽子。
關知微走在紛雜的人群,肩膀上扛着一百斤的木柴,她像個背着重殼的烏龜,見者無不驚嘆。
出城一趟,往返需要兩個銅板。
進山砍樹,需要再交兩個銅板。
但這也比買木柴劃算,只需要她付出一定的勞動力。
她在爲生計奔波,而傻逼在放屁。
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和我有什麼關系,我在背黑鍋啊,他在爲他的皇權赴死,卻成了我引起的。”
【你殺了定安王,是他在背黑鍋。】
關知微懶得和系統分辯,一個一生都處於過濾中的傻逼。
她用一種相當無賴地方式說:“他爲之拋頭顱灑熱血效忠了一生的皇權都會辜負他,我憑什麼不能讓他背黑鍋?他還沒爲我做到這份上吧。”
系統不說話了。
關知微因爲這番爭執,難得的透過人群,看向菜市場中央斷頭台上的那個老人。
恰在此時,宇文懷也看了過來。
他們的視線在空中好像碰撞了。
那是冷靜的、審視的、毫無波動的眼神,她置身事外,格格不入。
無由來的,宇文懷腦海閃過一個念頭,禍亂天下的一定是這個人。
他來不及細想,因爲人頭飛得老高,血濺三尺。
權傾朝野的宇文太師轟然倒塌,圍觀的百姓蜂擁而上,用饅頭蘸着熱血,回家治病,還有的試圖搶下宇文懷的身軀血肉入藥。
“我這裏有沾了血的饅頭,10文錢一個。”
“我買我買!”
他們當街叫賣起來,爭相搶奪着熱乎乎的人血饅頭。
“荒唐啊,荒唐!”
“先生一生爲國爲民,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
“賢人當重寄,天子借高名。巨海一邊靜,長江萬裏清。”
宇文懷是文臣之首,天下學子,視他爲師。
終究有那不畏死的學生爲其出頭。
他們當街爲宇文懷申冤叫屈,無比痛恨。痛恨朝廷誅殺忠臣,也痛恨百姓愚昧,不知是誰庇護了他們。
他們群情激憤,關知微從他們身邊走過,盤算着柴火夠燒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