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色如墨。
當蘇晴月用鑰匙打開家門時,牆上的掛鍾時針已經指向了十點半。
她站在玄關,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身上那股混雜着灰塵、汗水與淡淡血腥味的氣息全都吐出去,換上屬於“女兒”的平和。
公安局裏,她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做完了筆錄,並借用洗手間整理過儀容。
臉上的劃痕用創可貼貼上了,散亂的頭發也重新扎好,但那件米色風衣右臂上被匕首劃開的一道猙獰口子,卻是怎麼也遮掩不住。
在扭打中,衣袖被扯得更爛了,看起來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撕開的。
她脫下風衣,小心地將破損的那一面朝裏疊好,拎在手上,這才換上拖鞋,盡量放輕腳步朝客廳走去。
客廳的燈亮着,電視機裏播放着一部吵鬧的家庭倫理劇,蘇國強和李秀蘭夫婦倆並排坐在沙發上,看似看得聚精會神。
“我回來了。”蘇晴月的聲音帶着一絲疲憊。
“回來啦?”李秀蘭立刻按了遙控器,將電視調成靜音,臉上堆滿了笑意,起身迎了過來,“哎喲,怎麼這麼晚才回啊?媽給你留了飯,還熱着呢!”
她的目光在女兒身上一掃,當看到她臉上那塊小小的創可貼時,笑容明顯僵了一下,眼神裏閃過一絲心疼。但她什麼也沒問,只是更熱情地接過女兒手裏的包和那件疊好的風衣。
指尖觸碰到風衣那破損的布料時,李秀蘭的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
“喲,這衣服怎麼回事?是不是在哪兒掛壞了?這料子就是不結實。”她嘴裏輕描淡寫地抱怨着,順手就將風衣掛在了門後的衣架上,破損的那一面被巧妙地轉向了牆壁。
“嗯,下樓梯的時候不小心掛到了。”蘇晴月含糊地應了一聲,換來的是父親蘇國強從報紙後面抬起頭,投來的一瞥。
那眼神深沉,在她臉上的創可貼和那件風衣之間轉了一圈,最後也只是化爲一聲略顯生硬的“嗯”。
“趕緊去洗手,準備吃飯。”蘇國強放下報紙,站起身走向餐廳。
蘇晴月知道,他們看出來了。
從她進刑警隊的第一天起,這種無聲的默契就在這個家裏形成了。她從不主動提及任務的危險,他們也從不追問那些來歷不明的傷口和破損的衣物。
只是那份藏在日常嘮叨與沉默背後的擔憂,卻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
飯菜很簡單,三菜一湯,卻都還是溫熱的。
蘇晴月埋頭扒着飯,今天消耗了太多體力,她是真的餓了。
李秀蘭坐在她對面,給她夾了一筷子紅燒肉,狀似不經意地開口了:“晴月啊,今天......相親怎麼樣啊?”
來了。
蘇晴月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就知道今晚的“正餐”是這個。
她咽下嘴裏的飯,盡量用一種平淡的語氣回答:“就那樣吧。”
“什麼叫就那樣啊?”李秀蘭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追問道,“人怎麼樣?跟照片上差別大不大?小夥子是做什麼的來着?哦對,搞那個......叫什麼,直播的?”
“嗯,差別不大。”蘇晴月繼續用最簡短的詞句應付,“是個主播。”
“主播?”一直沉默吃飯的蘇國強突然開了口,眉頭微微皺起,“就是那種在網上跟人聊天唱歌的?這算什麼正經工作?”
“爸,現在時代不一樣了。”蘇晴月有些無奈,“也算是一種新興職業吧。”
“哼,花裏胡哨的。”蘇國強嘀咕了一句,沒再多說,但臉上的不認可顯而易見。
“老蘇,你少說兩句!”李秀蘭瞪了丈夫一眼,又笑眯眯地轉向女兒,“晴月,別聽你爸的,他就是個老古董。媽覺得吧,只要人品好,對你好,做什麼工作都一樣。那小夥子......性格怎麼樣?跟你聊得來嗎?”
聊得來嗎?
蘇晴月的腦海裏瞬間閃過林墨那張嬉皮笑臉的臉,和他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
從“假裝情不自禁吻你”,到“爲你的演技頒個奧斯卡”,以及最後那片混亂中,他抱着頭尖叫着逃命的“慫樣”。
聊得來?何止是聊得來,簡直快把她的天靈蓋都聊飛了。
看着母親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蘇晴月實在無法將這些話說出口,只能更加含糊地說道:“話......挺多的。”
“話多好啊!話多說明性格開朗,會疼人!”李秀蘭一拍大腿,像是找到了什麼優點,“就得找個互補的,你這悶葫蘆性子,正需要一個話多的來調劑調劑。”
一旁喝着湯的蘇國強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話多也可能是油嘴滑舌,不靠譜。”
“你懂什麼!老古董!”李秀蘭瞪了丈夫一眼,又滿臉笑容地轉向女兒,“那你們都聊什麼了?有沒有共同話題啊?”
“聊了......”蘇晴月一時間語塞。
聊什麼了?
聊了她的職業是“普通工作”,愛好是“加班”,聊了鑽戒是金的好還是鑽的好,最後在亡命徒的刀光劍影中結束了這場別開生面的“約會”。
這些能說嗎?
說了她媽今晚就別想睡覺了,她爸明天就能殺到自己單位去申請給她調個文職。
“就......隨便聊了聊工作,愛好什麼的。”蘇晴月心虛地扒拉着米飯,不敢看母親的眼睛。
“那後來呢?我看你朋友圈也沒發個動態,你們吃完飯沒去看個電影什麼的?”李秀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蘇晴月:“......”
“就在咖啡館坐了坐,後來......後來去商場逛了逛。”蘇晴月避重就輕地回答。
“逛商場了?那他給你買東西了嗎?”
“沒。”
“那你們下次準備什麼時候再約啊?晴月我跟你說,這種事女孩子不能太主動,但也得給人家點回應,不然人家以爲你沒意思,就不聯系你了......”
聽着母親喋喋不休的“戀愛指導”,蘇晴月感覺自己的頭比跟歹徒搏鬥時還疼。
她迅速地扒完碗裏最後一口飯,放下了筷子。
“爸,媽,我吃飽了。”她站起身,打斷了李秀蘭的話,“今天有點累,明天還要上班,我先去洗漱了。”
說完,不等父母再開口,她便端着碗筷快步走進了廚房,然後像逃難似的鑽進了衛生間。
譁譁的水聲響起,隔絕了客廳裏的一切聲音。
沒過一會兒她就沖洗完畢,溜回了自己的臥室,“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客廳裏,電視的聲音還在響着。
李秀蘭看着女兒緊閉的房門,又看了看桌上幾乎沒怎麼動的飯菜,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心疼和擔憂。
“這孩子,肯定有事瞞着我們。”她嘆了口氣,開始收拾碗筷。
蘇國強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摘下老花鏡,沉默了半晌,才用那沉穩的嗓音緩緩說道:“她長大了,有自己的分寸。別問了,問了她也不會說,反倒讓她心煩。”
李秀蘭眼圈有點紅:“我能不知道嗎?可我這心裏......堵得慌。你看她那件風衣,這孩子,休息日都不得安生......”
蘇國強走到妻子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沒再說話,但眼神裏的疼惜,卻比任何語言都來得厚重。
女兒不說,是不想讓他們擔心。
他們不問,是不想給女兒壓力。
這份沉甸甸的愛與默契,在安靜的客廳裏,無聲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