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咚。”
聲音在發電機單調的嗡鳴背景下,異常清晰,又異常突兀。不是喪屍那種無序的嘶吼或沖撞,它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鬼祟的節奏感,來自藥庫深處,那片他們因光線和重重貨架遮擋而未能徹底探查的陰影區域。
陳銘和林萱的呼吸同時屏住。兩人對視,眼中都映出對方的驚疑與驟然繃緊的警惕。幸存者?還是某種未知的、更具威脅的存在?
陳銘輕輕將消防斧提起,橫在身前,對林萱做了個“待着別動,戒備門口”的手勢。林萱緊握扳手,點了點頭,身體卻微微前傾,顯然也想弄清楚那聲音的來源。
陳銘貼着冰冷的金屬貨架,如同捕食前的獵豹,無聲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挪動。手電他沒有打開,怕驚動對方。緩沖間裏應急燈的白光到這裏已經變得極其微弱,僅能勉強勾勒出貨架的輪廓,更深的地方則被濃稠的黑暗吞沒。空氣中消毒水和藥品的味道依舊濃烈,但似乎混入了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異味,像是……灰塵被攪動,又像是某種陳舊的、帶着鐵鏽氣息的黴味。
他每一步都落得極輕,腳尖先試探,再放下腳跟。耳朵豎着,捕捉着最細微的動靜。除了那兩聲之後再未響起的異響,就只有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聲。
轉過兩排高大的貨架,前方出現一小片相對開闊的區域,似乎是藥品分類和臨時堆放雜物的角落。地上散落着一些空紙箱和塑料包裝膜。角落的陰影最爲濃重,隱約能看到那裏堆着幾個摞起來的、蓋着防塵布的金屬箱,還有一架靠牆放着的、鏽跡斑斑的備用折疊梯。
聲音似乎就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陳銘停下腳步,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個空的塑料藥瓶,掂了掂,然後輕輕朝着那片陰影角落滾了過去。
“咕嚕嚕……”
藥瓶在寂靜中滾動的聲音格外刺耳。
陰影角落,毫無反應。沒有驚動,也沒有回應。
難道聽錯了?或者是老鼠?醫院地下有老鼠不稀奇,但剛才那“咚”的一聲,不像老鼠能弄出來的動靜。
陳銘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靠近查看。他握緊消防斧,緩緩站直身體,一步,一步,向那片陰影靠近。
距離越來越近。防塵布下金屬箱的輪廓,折疊梯的鐵鏽斑點,都逐漸清晰。空氣中那股鐵鏽黴味也更明顯了一些。
就在他離那片陰影只有三四米遠,幾乎能看清防塵布上積塵厚度時——
“別過來!”
一個壓得極低、卻因緊張而變調的男聲,猛地從陰影裏傳出!聲音嘶啞幹澀,帶着難以掩飾的驚恐和虛弱。
陳銘腳步瞬間釘在原地,斧頭橫在胸前,全身肌肉繃緊。是人!活人!
“你是誰?”陳銘同樣壓低聲音,目光銳利地掃視着那片陰影,試圖找出聲音的具體來源。是躲在金屬箱後面?還是……
“我……我沒有惡意!”那個男聲急切地說,聲音發顫,“別傷害我!我……我只是想找點藥,還有水……”
“出來。慢慢走出來,讓我看到你。”陳銘的聲音冷靜,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在這種環境下,任何不明身份的活人,都可能意味着麻煩。
陰影裏沉默了幾秒,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着,一個身影極其緩慢地從幾個摞起來的金屬箱後面,挪了出來。
首先看到的是一雙沾滿泥污、鞋面破損的運動鞋,然後是深色的、同樣髒污不堪的工裝褲。再往上,是一個蜷縮着、微微發抖的身體,身上套着一件不合身的、沾着油污的夾克,手裏緊緊抓着一個癟癟的帆布背包。最後,是那張抬起的臉。
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臉上髒得幾乎看不出原本膚色,頭發亂糟糟地貼在額前,嘴唇幹裂。一雙眼睛在昏暗中瞪得很大,充滿了血絲和極度的恐懼,但在恐懼深處,似乎還殘存着一絲屬於活人的、驚魂未定的清醒。他的身體在微微發抖,不知道是因爲冷,還是因爲害怕。
看起來不像有威脅。但陳銘沒有絲毫放鬆。
“你一個人?”陳銘問,目光掃視他身後陰影,確認沒有其他埋伏。
年輕人用力點頭,又急忙搖頭:“還……還有一個,在……在上面管道裏,他受傷了,動不了……我們,我們是從住院部那邊逃過來的……”他語無倫次,聲音帶着哭腔,“那些怪物……到處都是……我們躲在通風管道裏,想找安全的地方,聞到這裏有藥味,還有發電機的聲音……就想下來看看……我,我不是故意嚇你們的……”
住院部?通風管道?受傷的同伴?
信息量有點大。陳銘快速消化着。看來感染確實已經蔓延到住院樓了。這兩個人能通過通風管道移動,說明對醫院結構有一定了解,或者至少運氣不錯。
“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會在醫院?”陳銘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點,但依然保持距離。
“我……我叫李博文,是……是醫學院的學生,在住院部三號樓實習……”年輕人,李博文,結結巴巴地回答,“病毒爆發的時候,我在護士站幫忙,後來……後來就亂了,我和王哥,就是受傷那個,一起躲進了清潔工具間的通風口……王哥是醫院的電工,他熟悉管道……”
電工。這倒是個有用的身份。
“他傷在哪裏?怎麼傷的?”陳銘追問。
“腿……被倒塌的櫃子砸到了,可能骨折了,流了很多血……後來在管道裏爬的時候,又被什麼東西刮了一下,傷口好像感染了,他在發燒……”李博文越說越急,“求求你們,有沒有藥?抗生素,止血的,什麼都可以!再沒有藥,他可能就……”
陳銘沉吟了一下。一個受傷、發燒、失去行動能力的同伴,在當前環境下是巨大的負擔和風險。但另一方面,一個熟悉醫院水電管道系統的電工,其價值可能遠超負擔。而且,這個李博文看起來雖然驚慌失措,但到目前爲止表現出的更多是恐懼而非惡意。
“林萱。”陳銘回頭喊了一聲。
林萱早就聽到了這邊的對話,此時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手裏依然握着扳手,警惕地看着李博文。
“他說還有一個受傷的電工在通風管道裏,可能骨折加感染。你看看我們拿的藥,有沒有對症的。”陳銘說。
林萱點點頭,快步走回緩沖間,很快拿來了抗生素(左氧氟沙星注射液和口服片劑)、無菌紗布、繃帶、消毒碘伏、還有一支止痛針(曲馬多)。她檢查了一下藥品,對陳銘說:“有藥,但需要清創,固定。如果真是骨折,在這裏處理不了,必須把他弄下來。”
李博文看到藥品,眼睛一下子亮了,連聲道謝:“謝謝!謝謝你們!王哥就在上面,不遠,從那個通風口上去……”他指向陰影角落裏,靠近天花板的位置。陳銘這才注意到,那裏確實有一個被雜物半掩着的、大約半米見方的通風口蓋板,蓋板被卸下來放在一邊,黑黢黢的洞口通向未知的上方。
“你帶路,我們去把他接下來。”陳銘做出決定,“林萱,你留在這裏,看好門和東西。我們很快回來。”
林萱有些擔憂,但知道這是目前最合理的安排。她將藥品和簡易器械包好,遞給陳銘,低聲道:“小心點。”
陳銘將消防斧背好,接過藥品包,對李博文說:“走。”
李博文連忙點頭,手腳並用地爬向那個通風口,動作雖然慌張,但看得出對攀爬並不陌生。陳銘緊隨其後。
通風管道比之前陳銘爬過的維修通道更狹窄,內壁積了厚厚一層灰,空氣污濁悶熱。李博文在前面帶路,爬得很快,顯然這條路他已經走過不止一次。陳銘跟在後面,努力不發出太大聲音,同時警惕着前後左右的動靜。管道並非筆直,有很多直角轉彎和岔路,李博文卻似乎記得很清楚。
爬了大概二十幾米,前方傳來微弱的呻吟聲。
“王哥!王哥!我找到藥了!還有人幫忙!”李博文壓低聲音喊道,加快了速度。
轉過一個彎,管道稍微寬敞了一些,形成一個類似檢修平台的凹處。一個人影蜷縮在那裏。
借着李博文打開的一個小手電的光(電量已經很微弱),陳銘看清了那人。是個三十多歲、體格粗壯的男人,臉色因失血和發燒而呈現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幹裂起皮。他左小腿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彎曲着,褲腿被撕開,小腿上有一道十幾厘米長、皮肉翻卷的傷口,周圍紅腫發燙,有些地方已經流膿,散發出難聞的氣味。他意識有些模糊,聽到李博文的聲音,勉強睜開眼,眼神渙散。
“王哥,這是陳醫生,他來幫你了!”李博文湊到王電工身邊。
王電工喉嚨裏咕噥了一聲,目光掃過陳銘,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陳銘迅速檢查了他的傷勢。脛腓骨可能都骨折了,傷口感染嚴重,伴有高熱。情況很不妙。他先給王電工注射了止痛針和抗生素,然後用碘伏簡單清洗傷口(沒有水,只能用碘伏蘸溼紗布擦拭),撒上一些雲南白藥粉(從急救包裏找到的),再用無菌紗布和繃帶進行加壓包扎和簡易固定。整個過程王電工疼得渾身冒汗,牙齒咬得咯咯響,但硬是沒叫出聲。
“必須盡快離開管道,這裏空氣太差,不利於他恢復,我們也無法進行進一步處理。”陳銘對李博文說。
“可是……下面……”李博文看向藥庫的方向,還有些猶豫。
“下面暫時安全,有門,有發電機,有藥品和水。”陳銘簡短地說,“我們一起把他弄下去。你抬腳,注意他的傷腿。”
兩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將王電工挪到管道邊緣。王電工雖然神志不清,但求生本能讓他配合着用力。下去比上來更難,尤其是帶着一個無法動彈的傷員。陳銘先下去,在下面接應,李博文在上面慢慢將王電工往下放。過程中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傷腿,王電工悶哼一聲,幾乎暈厥過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王電工安全地轉移到了藥庫那個角落的地面上。陳銘和李博文都累得夠嗆,渾身被汗水和灰塵浸透。
林萱已經等在那裏,見狀立刻幫忙,幾人一起將王電工抬到了緩沖間裏相對幹淨、墊了紙箱和一塊帆布(從藥庫找到)的地方。
有了相對穩定的光線和空間,林萱接手了進一步的護理。她給王電工測量了體溫(高達39.8℃),建立了靜脈通道補充液體和抗生素,重新清創包扎了傷口,並用找到的夾板和繃帶對骨折的小腿進行了更專業的臨時固定。她的手法明顯比陳銘熟練得多,王電工在她的處理下,痛苦似乎減輕了一些,呼吸也逐漸平穩,沉沉睡去。
李博文看着林萱熟練的操作,又看了看堆放在旁邊的藥品和補給,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但眼神深處依然充滿了驚魂未定和對未來的茫然。
陳銘給了他瓶水和一點食物。李博文接過,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噎得直翻白眼也不停下。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林萱忍不住說了一句,語氣帶着一絲疲憊的溫和。
李博文不好意思地放慢了速度,但依舊吃得很快。吃完喝足,他好像才終於找回一點力氣,看向陳銘和林萱,鄭重地說:“謝謝……真的謝謝你們。要不是你們,我和王哥可能……”
“說說你們知道的情況。”陳銘打斷了他的感謝,現在不是客套的時候,“住院部那邊怎麼樣?你們怎麼逃出來的?還見過其他幸存者嗎?”
李博文抹了抹嘴,努力組織語言:“亂……太亂了。好像是昨天下午開始的?先是急診那邊傳來消息,說有很多狂暴的病人,然後很快住院部也出現了。病人,還有……還有醫生護士,突然就瘋了,見人就咬……保安根本擋不住。我和王哥當時在B區檢修電路,聽到動靜不對,就躲進了工具間。後來……後來我們從窗戶看到外面,院子裏,街上,全都是那些東西在追人……我們不敢出去,就試着爬通風管道。王哥說有些管道能通到行政樓或者後勤樓,可能安全點。我們爬了很久,迷路了,又聽到下面有可怕的聲音,不敢下去……直到聞到這裏的藥味,聽到發電機聲音……”
他的描述破碎而凌亂,充滿了恐怖的細節,但勾勒出的畫面卻與陳銘他們的經歷相互印證——感染爆發迅速、無差別攻擊、社會秩序瞬間崩潰。
“你們在管道裏,有沒有聽到什麼?比如……廣播?或者看到外面有什麼異常?軍隊?救援?”林萱追問。
李博文茫然地搖頭:“沒有……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那些怪物的叫聲,還有……偶爾的爆炸聲?好像很遠。管道裏有時候能感覺到震動,不知道是什麼。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躲,在找路……沒看到直升機或者軍隊。”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一分。
陳銘沉默了片刻,問:“你說王哥是電工,他熟悉醫院的管道和電路系統?”
“嗯!”李博文點頭,“王哥在醫院幹了快十年了,哪裏有什麼管道,配電箱在哪裏,他差不多都知道。他還說,有些老管道連着地下室的一些廢棄倉庫,可能沒人知道。”
這倒是個有價值的信息。如果醫院主體建築淪陷,那些廢棄的、不爲人知的角落,或許能成爲更隱秘的避難所或通道。
“你們休息一下,恢復體力。”陳銘對李博文說,“王哥需要時間。我們暫時待在這裏,但需要制定下一步計劃。藥庫的柴油發電機還能支持幾天,食物和水有限。我們不能一直困守。”
李博文連忙點頭,自覺地縮到角落裏,盡量不打擾他們。
緩沖間裏暫時安靜下來,只剩下王電工粗重而不均勻的呼吸聲,以及發電機持續的低鳴。人數從兩個變成了四個,其中一個還重傷昏迷。安全感似乎多了一點點,但負擔和不確定性也成倍增加。
陳銘和林萱靠在牆邊,低聲交換着意見。
“那個學生看起來嚇壞了,但人應該不壞。電工如果挺過來,會很有用。”林萱小聲說。
“嗯。但也要保持警惕。尤其是對外面……”陳銘目光投向防爆門方向,“我們現在人多,目標更大,氣味也更重。必須加強警戒,輪流值守,不能有絲毫鬆懈。明天……我們得嚐試探索一下設備層其他區域,特別是王哥說的那些可能存在的廢棄空間,看看有沒有更多補給,或者更安全的退路。”
林萱點頭,臉上憂色未減:“王哥的傷……如果感染控制不住,或者出現並發症……”
“盡人事,聽天命。”陳銘聲音低沉,“我們只能做到我們能做的。你也休息會兒,下半夜我來守。”
林萱沒有推辭,她確實累壞了。她找了塊相對幹淨的地方,和衣躺下,很快就在疲憊中沉沉睡去。
陳銘坐在門邊,消防斧橫在膝上,目光在昏睡的同伴、堆放的補給、以及緊閉的防爆門之間緩緩移動。藥庫裏暫時安全,卻仿佛一個精致的玻璃囚籠。外面的世界已經變成煉獄,而這個囚籠裏的資源正在一點點消耗,傷員需要照料,未來的每一步都充滿了未知的殺機。
李博文在角落裏翻了個身,發出一聲模糊的夢囈,充滿了驚恐。
王電工在昏睡中無意識地呻吟了一下。
發電機嗡嗡作響,不知疲倦,卻也不知何時會耗盡最後一滴油,將這片小小的光明之地,重新推入黑暗。
陳銘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但他必須保持清醒。守夜才剛剛開始。而黎明,在厚重的水泥地層和無窮的黑暗之上,似乎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