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爲楚琰已經上前,一掌劈暈了那名宮女。同時,暖閣的屏風後轉出兩人,赫然是與魏瑤光和那宮女身形面貌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
易容!替換!
魏瑤光嚇得花容失色,想要尖叫,卻被楚琰一步上前,捂住了嘴。他眼神冷酷,低聲道:“公主殿下,得罪了。想要活命,就安靜些。”
他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輪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梳妝台前,坐下。易容高手迅速上前,在我臉上塗抹勾勒。鏡子裏的“阿凝”和“表妹”迅速褪去,一張與眼前魏瑤光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逐漸清晰。同時,有人迅速剝下魏瑤光的外袍、首飾,穿戴到我身上。另一個“魏瑤光”則換上了宮女的服飾,臉上也做了調整。
整個過程快得令人窒息。不過一盞茶功夫,我和那個替身便互換了身份。真的魏瑤光被堵住嘴,捆住手腳,塞進了暖閣內的一只碩大衣箱裏。她會暫時沉睡,直到一切塵埃落定。
我穿着魏瑤光的鵝黃宮裙,戴着她的明珠步搖,坐在梳妝台前。鏡中的女子嬌柔明豔,眼神卻是我自己的,冰冷,沉靜,深處燃燒着幽暗的火焰。
楚琰走到我身後,雙手按在我肩上,俯身,貼近我的耳畔。溫熱的呼吸拂過,話語卻如寒冰:
“記住,從現在起,你就是魏瑤光。宴席將散時,會有人來‘請’你回寢宮。路上,‘意外’遇見太子殿下病體稍愈,出來透氣。這是你們‘姐弟’第一次正式見面。”
他的手指滑到我的脖頸,那裏空無一物。他從懷中取出一條細細的金鏈,鏈墜是一枚水滴形的赤玉,輕輕爲我戴上。赤玉貼在肌膚上,微涼。
“裏面有東西,必要時用。”他最後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復雜難辨,旋即轉身,帶着易容成宮女的真魏瑤光(替身)和衆人,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在暖閣的陰影裏,連同那只衣箱,也被悄然運走。
暖閣內恢復了寂靜,只剩下我和地上昏迷的宮女(另一個替身)。空氣中還殘留着淡淡的、屬於魏瑤光的甜香,和我身上隱隱的血腥與風塵氣。
我閉上眼,再睜開時,鏡中“魏瑤光”的眼神,已然調整到那種天真中帶着一絲病弱憂鬱的狀態。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內侍恭敬的聲音:“公主殿下,宴席將畢,王後娘娘請您移步昭華殿說話。”
來了。
我緩緩起身,學着魏瑤光的步態,微微蹙着眉,帶着三分倦怠七分柔順,輕聲道:“知道了。”
推開暖閣的門,門外候着的內侍和宮女低眉順眼。我扶着“宮女”(替身)的手,沿着鋪着紅氈的宮道,向着昭華殿方向走去。
宮燈次第亮起,將長長的宮道照得一片朦朧暖黃。夜風依舊寒冷,吹動我鵝黃的裙擺和步搖流蘇。遠處宴會的喧囂漸漸沉寂下去,另一種龐大而無聲的壓力,從宮殿深處的黑暗裏彌漫開來。
走過一道月亮門,前方是一座小巧的御花園。園中梅花初綻,暗香浮動。就在此時,另一側的回廊上,也緩緩行來一隊人。
數名內侍宮女提着宮燈,簇擁着一架步輦。步輦上坐着一個人,裹着厚重的狐裘,臉色在燈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眉眼精致卻帶着揮之不去的病氣,身形瘦削。
魏國太子,魏珩。
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扶着我的“宮女”也立刻停住,垂首肅立。
對面步輦上的少年似有所覺,微微抬眸,看了過來。
就在這一刹那——
仿佛一道驚雷劈開混沌的腦海,又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感官。
宮燈的光暈柔和地籠罩着他,那張臉……那張蒼白、病弱、卻無比清晰的臉……
眉眼,鼻梁,嘴唇的輪廓……
竟與銅鏡中,我看了十幾年、修飾了十幾年、也憎惡了十幾年的,我自己的臉……如此相似!
不,不是相似。
簡直就像……同一個人!只是更清瘦,更陰柔,帶着久病的頹靡,但骨相輪廓,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龍鳳胎……
梁上聽到的那句“未必全都夭折”……
雲姑從未提及的“雙胎”……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疑團,在這一刻,被眼前這張臉,狠狠砸碎,又粗暴地拼接起來,拼出一個荒謬絕倫、卻又讓人渾身冰涼的真相!
我的同胞弟弟……魏國當今的太子……魏珩……
他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面前。用這張與我酷似的臉,無聲地昭示着血緣的烙印,也撕開了十五年前那樁血案更加猙獰的一角。
他也在看着我。那雙與我極爲相似的眸子,在宮燈下,最初是慣常的沉寂與疏離,隨即,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
那裏面,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震動,像是平靜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蕩開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但很快,那漣漪便消失了,沉入更深的、古井般的幽暗裏。快得讓我幾乎以爲是錯覺。
他蒼白的手指,在狐裘下細微地動了一下。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風吹過梅枝,發出簌簌的輕響,以及遠處隱約飄來的、宴席散場的鍾鼓餘音。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長,又被壓縮。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隔着幾丈的距離,隔着十五年的血海深仇與各自顛沛的命運,隔着這身可笑的鵝黃宮裙與明珠步搖。
血脈在無聲嘶吼,真相在冰冷對峙。
下一步,該怎麼走?這出戲,又該如何唱下去?
殘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徹底沒入了宮牆之後。無邊的黑暗,吞噬了整座宮廷。而那雙與我酷似的、深不見底的眼眸,依舊靜靜地,望了過來。
時間凝固了。風聲、遠處的鍾鼓、甚至我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縮窄成宮燈下,那張蒼白而熟悉的臉。
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