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19次列車就像一條巨大的鋼鐵蜈蚣,在西伯利亞的荒原上不知疲倦地爬行。
車廂裏的空氣渾濁得像是一鍋煮爛了的雜碎湯。
汗臭味、劣質煙草味、發酵的酸黃瓜味,還有那種廉價香水試圖掩蓋體味卻反而混合出的怪異甜膩,所有這些味道在封閉的空間裏發酵、膨脹,直往人的鼻孔裏鑽。
陳默坐在軟臥包廂的下鋪,手裏捧着一杯熱茶。
茶杯是列車員剛送來的,那種帶着金屬杯托的玻璃杯,很有蘇聯特色。杯子裏的紅茶顏色深沉,加了一大勺糖,甜得有些發苦。
他對面坐着一個中年男人。
這男人從上車開始就沒說過一句話。
他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綠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肌肉線條分明,像是一塊塊堅硬的花崗岩。
他的頭發很短,幾乎貼着頭皮,發茬硬得像鋼針。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那雙手很大,骨節粗大,虎口處有一層厚厚的老繭。此時,這雙手正拿着一塊黑麥面包,慢條斯理地撕下一小塊,送進嘴裏咀嚼。
他的動作很慢,很有節奏,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陳默喝了一口茶,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窗外飛速後退的白樺林,餘光卻始終留意着對面的男人。
直覺告訴他,這人是個練家子。而且,是那種見過血的練家子。
“去莫斯科?”
陳默打破了沉默。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兩個人如果一直不說話,氣氛會變得很壓抑。
男人抬起頭,看了陳默一眼。
那是一雙灰藍色的眼睛,瞳孔很深,像是一口枯井,看不出任何情緒。
被這雙眼睛盯着,陳默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只在荒原上覓食的孤狼鎖定了一樣,後背微微有些發涼。
“嗯。”
男人從鼻腔裏哼出一個音節,算是回答。然後低下頭,繼續對付手裏的黑麥面包。
惜字如金。
陳默笑了笑,也不在意。他從包裏掏出一包“萬寶路”,抽出一根遞過去。
“來一根?”
男人停下了咀嚼的動作。他看着那根白色的煙卷,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顯然,他是個老煙槍,而且很久沒抽過好煙了。
但他沒有接。
“我不抽美國煙。”
他的聲音很沙啞,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
陳默挑了挑眉。有點意思。在這個滿大街都以抽美國煙爲榮的年代,居然還有人拒絕萬寶路?
“這是原則?”陳默問。
“習慣。”男人淡淡地說道。
陳默收回手,自己點上了一根。藍色的煙霧在包廂裏升騰,模糊了兩人的面孔。
“我叫陳默。中國商人。”
“鮑裏斯。”
男人終於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簡短,有力,像是一聲槍響。
就在這時,包廂的門被人從外面拉開了。
一個穿着列車員制服的胖子探進頭來,手裏拿着一疊床單。
“換床單了!每人五盧布!”
胖子列車員用生硬的漢語喊道,眼神裏滿是貪婪。
這已經是上車以來的第三次“換床單”了。這幫蘇聯列車員把這趟車當成了自家的提款機,變着法兒地從中國倒爺身上榨油水。
陳默皺了皺眉,五盧布雖然不多,但這態度讓人很不爽。
“剛才不是才換過嗎?”陳默用俄語問道。
胖子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這個中國人俄語這麼流利,但他很快就恢復了那副無賴的嘴臉。
“剛才那是剛才!現在是現在!這是規定!”
他把床單往鋪位上一扔,伸出了那只肥膩的大手。
“給錢!”
陳默剛想說話,對面的鮑裏斯突然動了。
他把手裏剩下的半塊黑麥面包放在桌上,然後緩緩站起身。
他這一站起來,原本還算寬敞的包廂頓時顯得擁擠不堪,他比那個胖子列車員高出了整整一個頭,像是一座鐵塔般壓了過去。
“滾。”
鮑裏斯只說了一個字。
聲音不大,但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胖子列車員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撞在了門框上。
“你……你想幹什麼?我可是列車員!”
胖子色厲內荏地叫道,但聲音已經有些發顫。
鮑裏斯沒有說話,他只是往前邁了一步,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胖子的眼睛。
那一瞬間,胖子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只野獸扼住了喉嚨,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在那雙眼睛裏看到了殺氣。
真正的殺氣。
“我……我不換了!不換了還不行嗎!”
胖子怪叫一聲,抓起那疊床單,逃也似地跑了,連門都忘了關。
鮑裏斯面無表情地走過去,把門關上,重新坐回鋪位。拿起那半塊黑麥面包,繼續吃了起來。
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陳默看着他,眼中的興趣更濃了。
“謝了。”陳默說。
“吵。”
鮑裏斯吐出一個字,算是解釋了他出手的理由。
陳默笑了,這理由,很強大。
夜深了。
列車在鐵軌上不知疲倦地奔跑,發出單調的“哐當哐當”聲。這種聲音像是有催眠的魔力,讓人昏昏欲睡。
陳默躺在鋪位上,並沒有睡着。
他的皮箱就放在枕頭邊,那是他的全部身家。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列車上,睡覺都要睜着一只眼。
走廊裏不時傳來腳步聲和低語聲,那是那些不安分的靈魂在遊蕩。
突然,包廂的門鎖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咔噠”聲。
聲音很小,如果不是刻意留意,根本聽不見。
陳默的眼睛猛地睜開,但他沒有動,依然保持着平穩的呼吸節奏。
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一只手伸了進來,手裏握着一根細長的鐵絲。那鐵絲靈活地在門鎖上勾弄了幾下,門鎖便無聲無息地滑開了。
是個老手。
門縫變大了,一個黑影閃了進來。
黑影動作很輕,像是一只貓。他先是看了一眼上鋪,那是空的,然後目光落在了陳默的枕頭邊。
那個皮箱。
黑影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貪婪的光芒。他屏住呼吸,慢慢地伸出手,抓向皮箱的把手。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皮箱的那一刻,陳默的手已經摸到了藏在被子下的左輪手槍。
但他還沒來得及拔槍,異變突生。
原本躺在對面鋪位上似乎已經睡熟的鮑裏斯,突然像個彈簧一樣彈了起來。
他的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
只聽“咔嚓”一聲脆響。
那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緊接着是一聲淒厲的慘叫,但慘叫聲剛出口就被一只大手硬生生地捂了回去。
“唔——!”
黑影痛苦地扭曲着身體,但他的一只手腕已經被鮑裏斯反向折斷,呈現出一個詭異的角度。而他的脖子,正被鮑裏斯的另一只手死死地卡住,按在牆壁上。
鮑裏斯的眼神依舊冷漠,就像是在捏死一只臭蟲。
“誰讓你來的?”
鮑裏斯的聲音很低,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冰渣子。
黑影拼命地搖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想說話,但喉嚨被卡住,只能發出“荷荷”的風箱聲。
陳默坐了起來,打開了床頭的閱讀燈。
昏黃的燈光下,那個小偷的臉因爲缺氧而漲成了豬肝色。
是個瘦小的年輕人,看樣子也是個中國人。
“鬆開點,讓他說話。”陳默淡淡地說道。
鮑裏斯看了陳默一眼,手上的力道稍微鬆了一些。
“咳咳咳……”
小偷劇烈地咳嗽起來,大口大口地貪婪地呼吸着空氣。
“大……大哥饒命!我……我就是一時鬼迷心竅……”
小偷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有眼不識泰山……”
陳默看着他,眼神裏沒有一絲憐憫。
“哪條道上的?”
“沒……沒道。就是……就是混口飯吃……”
小偷結結巴巴地說道,眼神閃爍。
陳默冷笑了一聲,混口飯吃?這開鎖的手法,這潛行的身法,沒個幾年功夫練不出來。
“鮑裏斯。”
陳默喊了一聲。
鮑裏斯轉過頭。
“扔出去。”
陳默指了指窗戶。
小偷嚇得魂飛魄散。這可是正在飛馳的列車!扔出去還能有命?
“別!別!我說!我說!”
小偷死死地抱住桌腿,哭喊道。
“是……是光頭哥!光頭哥讓我來的!”
“光頭哥?”
陳默皺了皺眉。他在腦海裏搜索着這個名字,但一無所獲。
“他是這趟車上的‘車長’……”小偷顫抖着解釋道,“專門收保護費的,他看你……看你是個肥羊,就讓我來……”
原來是車匪路霸。
陳默點了點頭,這在K19次列車上太常見了。
“滾吧。”
陳默揮了揮手。
“告訴那個光頭,別來惹我。不然,下次就不是折一只手這麼簡單了。”
小偷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包廂裏重新恢復了安靜。
鮑裏斯拿出一塊手帕,慢條斯理地擦着手,仿佛剛才碰到了什麼髒東西。
“你不該放他走。”
鮑裏斯突然說道。
“這種人,記仇不記恩。”
“我知道。”
陳默笑了笑,從包裏拿出一瓶伏特加,那是他在布拉戈維申斯克買的。
“但他只是個小嘍囉。殺了他,只會惹來更多的蒼蠅。”
他擰開瓶蓋,給鮑裏斯倒了一杯。
“而且,我需要有人去給那個光頭帶個話。”
鮑裏斯看着那杯清澈的酒液,喉結再次滾動了一下。
這次,他沒有拒絕。
他端起杯子,仰頭一飲而盡。
“好酒。”
他哈出一口酒氣,那張冷硬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血色。
“身手不錯。”陳默誇贊道。
“當過兵。”
鮑裏斯放下杯子,惜字如金的毛病又犯了。
“特種部隊?”
鮑裏斯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
“Афган。”
這三個字一出,陳默的心裏猛地一震。
Афган。
那是蘇聯的傷疤,也是無數蘇聯人的噩夢。
難怪他身上有那麼重的殺氣,難怪他的眼神那麼空洞。
這是一個從地獄裏爬回來的人。
“想賺錢嗎?”
陳默突然問道。
鮑裏斯轉過頭,看着陳默。
“我想去莫斯科做生意,很大的生意。”
陳默直視着他的眼睛,語氣誠懇。
“我缺一個保鏢。或者說,一個夥伴。”
“你能給我什麼?”鮑裏斯問。
“錢。很多錢。”
陳默指了指那瓶伏特加。
“還有喝不完的酒。”
鮑裏斯沉默了。
他看着陳默,似乎在評估這個年輕人的話有多少可信度。
良久,他伸出了那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酒瓶。
“成交。”
陳默笑了。
他知道,自己撿到寶了。
有了鮑裏斯這把尖刀,莫斯科的那潭渾水,他就有底氣去攪一攪了。
“光頭肯定會來找麻煩。”
鮑裏斯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淡淡地說道。
“那就讓他來。”
陳默靠在椅背上,眼神裏閃過一絲寒芒。
“正好,拿他立威。”
列車繼續在荒原上飛馳。
而在幾節車廂之外的硬座車廂裏,那個斷了手的小偷正跪在一個光頭大漢面前,哭訴着自己的遭遇。
光頭大漢摸着自己鋥亮的腦門,眼中凶光畢露。
“媽的,敢動我的人?我看他是活膩了!”
他猛地站起身,手裏抄起一把明晃晃的開山刀。
“兄弟們!抄家夥!去會會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國小子!”
一場風暴,正在這列飛馳的火車上醞釀。
而處於風暴中心的陳默,卻已經閉上了眼睛,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在他旁邊,鮑裏斯像一尊雕塑一樣坐着,手裏握着那把從不離身的匕首,目光如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