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下午,靜思樓一成不變的寂靜被打破了。
來的不是周維,也不是送餐的助理。門外傳來幾聲短促但清晰的交談,然後電子鎖開啓,一個林樾從未見過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大約三十歲上下,穿着剪裁得體的深藍色行政裝束,左胸別着一枚造型簡潔、泛着暗銀色金屬光澤的徽章——兩片交錯的橄欖枝環繞着一本攤開的書籍,這是聯邦教育總局直屬“特殊人才扶助與安置辦公室”的標志。他手裏拿着一個輕薄的黑色公文夾,臉上帶着標準化的、既不顯過分熱絡也不失禮節的微笑。
“林樾同學,你好。抱歉打擾你的休息。”男人的聲音溫和,語速適中,“我是總局特派聯絡員,李哲。受委托,就你目前的情況,進行一些必要的了解和溝通。”
林樾從靜坐中睜開眼,站起身,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掠過李哲胸前的徽章,又落在他臉上,帶着平靜的審視。
李哲對他的沉默並不意外,自顧自地在合金桌旁坐下,將公文夾放在桌上,做了個“請”的手勢。林樾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首先,請允許我代表總局,對你覺醒日當天經歷的特殊情況表示關切。”李哲打開公文夾,裏面是幾頁打印整齊的文件,“你的身體和精神狀況,是我們最優先考慮的事項。周維評估師的每日報告顯示,你目前狀態穩定,這很好。”
他頓了頓,觀察着林樾的反應。少年只是安靜地坐着,背脊挺直,雙手自然地放在膝上,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關於那天的異象和初步評級,”李哲繼續說,語氣變得略微正式,“由於涉及前所未有的能量反應和規則擾動,總局已啓動特別評估程序。科學理事會和異能總署的專家小組正在路上,預計明天抵達清河。在此之前,你的評級將暫時維持‘待定(特殊觀測)’狀態。”
他抽出一份文件,推到林樾面前。是份告知書,內容大致與他說的一致,措辭嚴謹,充滿了官方術語。“這是情況說明和臨時安排告知書,你可以看一下。如果沒有異議,需要在末尾籤字確認。”
林樾拿起文件,目光快速掃過。內容都是預料之中的隔離、觀察、配合調查等條款。他沒有立刻籤字,而是抬頭看向李哲:“我需要在這裏待多久?”
李哲笑了笑,笑容裏帶着公式化的理解:“這取決於專家組的評估結果。如果確認是偶發性特殊體質應激,且後續無異常,觀察期可能很快結束。如果……”他斟酌了一下用詞,“如果涉及到更復雜的、需要長期觀察或介入的情況,總局也會爲你安排最合適的後續安置,比如轉入專門的研究機構或特殊學院進行進一步的潛能開發和支持。這一點,你無需擔心。”
“特殊學院?”林樾重復了一遍。
“是的。”李哲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引導意味,“聯邦對於具有特殊潛能的年輕人,向來是不遺餘力地培養。尤其是像你這樣,雖然目前表現‘異常’,但引發了如此高能級反應的個體。即使最終評級有所調整,這種‘特殊性’本身,就代表了某種……價值。”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一點,“林樾同學,我知道你過去的成長環境並不容易。灰鼠巷,三中……這些地方限制了你的眼界和機會。但只要你配合,展現出應有的潛質和……穩定性,未來完全可以不同。頂尖的學院資源,優渥的培養條件,甚至是家人的安置……總局都有相應的項目和渠道。”
他在拋出誘餌,也在施加壓力。配合,展現“潛質”和“穩定性”,就能獲得更好的未來。反之呢?文件上沒有寫,但意思不言而喻。
林樾垂下眼簾,看着告知書末尾的籤名處。他的手指在粗糙的紙面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就在這時,體內那沉寂的、冰冷的存在,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解封進度的增長,也不是“飢餓”的脈動。而是一種更微妙的、仿佛被“觸動”的反饋。就像平靜的水面,因爲外物的接近,泛起了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
是李哲身上有什麼東西?還是他話語中隱含的某種“意圖”或“能量”?
林樾不動聲色。他將注意力分出一絲,沉入那片感知。蠱蟲母的“根須”依舊深深扎在他生命底層,冰冷而沉寂。但就在李哲說到“價值”、“穩定性”、“安置”這些詞時,那微弱的漣漪感,似乎更清晰了一點點。源頭……仿佛指向李哲本人,更具體地說,指向他體內某種……平穩、有序、但內裏蘊含着特定“導向性”的靈能波動?
這個發現讓林樾心中微微一動。在此之前,他從未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他人體內的靈能。是因爲蠱蟲母解封到了0.0012%,帶來了一絲新的感知維度?還是因爲李哲的靈能比較特殊,或者……他現在處於某種“活躍”狀態?
李哲見林樾沉默,以爲他在權衡,便繼續溫和地說道:“當然,這些都是後話。眼下,你需要做的就是安心在這裏休息,配合後續檢查。爲了確保評估的全面性,也爲了你自身的安全,在專家組到來並得出明確結論前,希望你盡量不要與外界進行不必要的聯系,以免信息幹擾或引發不必要的猜測。這也是爲了你好。”
信息封鎖。切斷他與外界的聯系,尤其是與蘇曉、灰鼠巷那些“不穩定因素”的聯系。確保他是孤立的,可控的,信息接收渠道單一的。
林樾抬起頭,看向李哲,眼神依舊平靜:“我明白了。”
他沒有問蘇曉,沒有問灰鼠巷,也沒有問任何關於未來的細節。只是拿起筆,在告知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筆跡穩定,甚至有些過於工整。
李哲接過籤好的文件,仔細檢查了一遍,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很好。林樾同學,你做出了明智的選擇。”他收起文件,站起身,“那麼,我就不多打擾了。好好休息。有任何需要,可以通過周維評估師轉達。”
他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依舊坐在椅上的林樾,補充道:“對了,爲了更全面地評估你的身心狀態,明天專家組可能會安排一次基礎的環境適應性測試,可能涉及到輕微的能量場接觸。不用緊張,只是常規流程。”
說完,他拉開門,走了出去。電子鎖再次落下。
房間裏恢復了寂靜,但空氣中似乎殘留着一絲李哲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公文紙和某種男士淡香水的氣息。
林樾依舊坐在椅子上,沒有動。
他的右手掌心,那個灰白圓點,似乎……微微發熱了一下。極其短暫,如同錯覺。
剛才的感知……不是錯覺。
蠱蟲母對李哲,或者說對李哲體內那種平穩、有序、帶有特定導向性的靈能,產生了反應。雖然微弱,但確實存在。
這意味着什麼?蠱蟲母的“食物”或“目標”,不僅僅是純粹的能量?也對“特定性質”或“狀態”的靈能有反應?
他回憶起蠱蟲母傳遞出的那絲“飢餓”感。那並非指向一切,而像是一種……有選擇的渴望。
李哲的靈能,有什麼特殊?平穩,有序,帶有“導向性”……像是經過嚴格訓練、服務於特定機構、甚至可能承載着某種“契約”或“使命”的靈能?
系統界面幽光微閃。激活進度:0.102%,依舊紋絲不動。能量儲備:極微量。蠱蟲母解封:0.0012%。
沒有任何提示或變化。
但他內心,某個猜想正在慢慢成形。
所謂的“合規接觸”,所謂的“提供機會”,本質是一場評估和篩選。評估他的可控性,篩選他是否值得納入某個體系,或者……是否具有足夠的“研究價值”和“潛在威脅”。
李哲,甚至他背後的“總局特殊人才辦公室”,可能只是明面上的一環。暗地裏,其他勢力,比如那日在禮堂匆匆一瞥的、氣息強悍的“專業人士”,或者更隱秘的存在,是否也在觀望?那個在高層會客室裏,被稱爲“影”的人……
而蠱蟲母的反應,或許能成爲一個意想不到的“探測器”。幫助他分辨,哪些是純粹的觀察者,哪些是帶着特定目的的接觸者,甚至……哪些可能隱藏着敵意。
這很危險。稍有不慎,就可能暴露他並非全然“無知”或“被動”。
但……或許也意味着機會。
如果蠱蟲母需要“特定養分”才能加速解封,那麼,這些帶着不同目的接近他的人或勢力,是否會成爲潛在的“營養源”?
這個念頭冰冷而黑暗,卻讓林樾沉寂的心髒,微微加速跳動了一拍。
他需要的,不僅僅是等待。
還需要在隔離的牢籠中,在各方視線的交織下,小心翼翼地“觀察”和“試探”。利用系統賦予的這份詭異感知,在這無聲的漩渦裏,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線生機,以及……成長的契機。
李哲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在耳邊回響——“明天……輕微的能量場接觸”。
林樾緩緩閉上眼,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抿出了一個極其冷硬的弧度。
那就……試試看吧。
看看這所謂的“常規流程”,到底能接觸到什麼。
也看看,他體內那顆冰冷的種子,又會給出怎樣的回應。
靜思樓的燈光,依舊恒定地散發着冷白的光。將少年孤坐的身影,拖成一道沉默而堅定的剪影,投在灰白的牆壁上。
牆外,暗夜已深。城市的霓虹在遠處明滅,如同窺視的獸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