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三千裏，無光無聲。
申公豹周身籠罩着一層淡黑色的光暈，那是《造化玉牒》所化的護身屏障，隔絕了足以壓垮山嶽的深海重壓。他向下潛去，越潛越深，四周的溫度卻反常地開始升高。
前方出現了一片海底熔岩區。
赤紅的岩漿在海底裂隙中緩緩流淌，照亮了這片永恒黑暗的世界。而在熔岩環繞的中心，竟生長着一片奇異的白色珊瑚林。珊瑚通體雪白，枝椏間流淌着淡淡的乳白色光暈，與周圍熾熱的岩漿形成鮮明對比。
申公豹停在珊瑚林外。
他掌心那朵白色蓮花虛影正劇烈顫動，散發出喜悅的共鳴——同源的氣息就在林中。
“瑤池仙蓮，竟在此處修行。”他輕聲自語，抬步踏入珊瑚林。
林中別有洞天。
熔岩的熱力被某種陣法隔絕在外，溫度宜人如春。珊瑚枝椏間漂浮着無數細小的光點，像夏夜的螢火，又像天上的星辰。林子中央有一方玉台，台上端坐着一位白衣女子。
她背對着申公豹，長發如瀑垂至腰際，雙手結印置於膝上，周身環繞着九朵緩緩旋轉的白色蓮花虛影。每一朵蓮花都在吞吐着精純的乙木精氣，與整片珊瑚林共鳴。
何仙姑。
申公豹沒有驚動她，而是繞着玉台緩緩走了一圈。《造化玉牒》在識海中翻開新的一頁，無數金色文字流淌而過：
“瑤池仙蓮，本爲西王母瑤池中第一株白蓮所化。開天辟地之初得道，受西王母點化，修行三十六萬載。封神前夕，西方二聖訪瑤池，以‘佛法東傳’之機爲餌，說動西王母讓仙蓮轉世，入八仙之局。”
“轉世爲何瓊，天生親近純陽之氣，命中注定與呂洞賓有緣。緣起緣滅，皆由天定——情到濃時，當隕落東海，以全呂洞賓道心，亦爲佛門在東土留一段淒美傳說，引衆生向佛。”
文字下方浮現出一段畫面：
瑤池仙境，蓮花盛開。
西王母端坐雲床，面前站着接引、準提兩位佛祖。
“仙蓮轉世之事，可定了？”接引佛祖雙手合十。
西王母微微頷首：“既關乎佛道兩教氣運，本宮自當相助。只是仙蓮跟隨本宮三十六萬載，終究有些不舍。”
準提笑道：“娘娘慈悲。仙蓮此去，雖歷情劫，卻也結善緣。待八仙歸位，佛法東傳，三界氣運重歸平衡，功德無量。”
畫面中，一株通體雪白的蓮花從瑤池中升起，化作一位白衣女子，對西王母盈盈一拜，隨即化作流光投向凡間。
而西王母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神色。
申公豹收回神念，看向玉台上的何仙姑。
她似乎修煉到了關鍵時刻，九朵蓮花虛影正緩緩融合，化作一朵巨大的白蓮將她整個人托起。蓮瓣開合間，散發出令人心悸的生命氣息。
但申公豹敏銳地察覺到——那氣息深處，藏着一絲極淡的死氣。
那是隕落的預兆，是早已注定的結局。
“該醒了。”他輕聲道，抬起右手，一指虛點。
指尖射出一道黑色流光，悄無聲息地沒入那朵巨大的白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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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仙姑正在沖擊金仙瓶頸的關鍵時刻。
三百年前她轉世爲何瓊，生於嶺南一戶藥農之家。八歲那年，一位遊方道士路過，說她有仙緣，留下一本《蓮花心經》。她照着修煉，十六歲便築基成功，容貌定格在二八年華。
後來她遇見了鐵拐李、漢鍾離，被引上蓬萊，成了八仙之一。
一切都那麼順利，順利得讓她隱隱不安。
尤其是遇見呂洞賓之後。
那個青衫負劍的男子，第一次見面就讓她心跳加速。不是一見鍾情那麼簡單，更像是……久別重逢。
她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只能歸咎於“前世緣分”。
今夜修煉時，她忽然感應到海底這片珊瑚林與自己氣息共鳴，便潛下來修行。果然事半功倍，眼看就要突破金仙——
識海中忽然響起一聲輕嘆。
“癡兒，你可知自己是誰？”
何仙姑猛然睜眼。
發現自己不在海底珊瑚林，而是在一處雲霧繚繞的仙境中。四周瑤草瓊花，仙鶴翔集，正中有一方巨大的蓮池，池中盛開萬朵白蓮。
而在蓮池中央，一株最爲高大、最爲聖潔的白蓮之上，坐着一位身穿九鳳朝霞衣、頭戴金步搖的女仙。
西王母。
何仙姑渾身一震，無數塵封的記憶如決堤洪水般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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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記憶，來自開天辟地之初。
她是瑤池第一株白蓮，得天地造化而生。西王母見她靈性非凡，便點化她修行，賜名“素心”。
三十六萬載歲月，她陪在西王母身邊，看慣了瑤池仙境的雲卷雲舒，聽慣了群仙赴宴的笙歌宴舞。西王母待她如女，她也視西王母如母。
直到封神前夕。
那一日，西方二聖來訪。
她在蓮池中聽得清清楚楚——接引、準提與西王母達成協議，要她轉世下凡，入八仙之局，與東華帝君轉世的呂洞賓結一段情緣，最後爲成全對方道心而隕落。
她想要反抗，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西王母走到蓮池邊，輕撫她的花瓣，眼中含着不忍：“素心，此去雖苦，卻是天數。佛道相爭，總要有人犧牲。你……莫怨我。”
然後便是剝離神魂的劇痛。
三十六萬載修爲被封印，記憶被抹去，只剩一點真靈投入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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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記憶，來自三個月前。
蓬萊島上，她正在采集晨露，偶然聽見漢鍾離與鐵拐李在桃林中密談。
鐵拐李說：“何仙姑與呂洞賓的緣分，已漸入佳境。照此發展，三年後八仙齊聚渡海時，情劫便可應驗。”
漢鍾離搖着芭蕉扇：“老君那邊已做好準備，屆時會引東海蛟龍作亂，制造‘意外’。只是……那丫頭畢竟是西王母的人，如此算計，會不會惹惱瑤池？”
“西王母既已同意，便是默許。”鐵拐李嘆了口氣，“況且素心神魂中已被種下‘隕蓮咒’，時候一到，她自己會往蛟龍口裏送。看似意外，實爲定數，怨不得旁人。”
“隕蓮咒……”漢鍾離沉默片刻，“也罷，既是天數，便由她去吧。”
兩人離去後，何仙姑（或者說，素心）從桃樹後走出，臉色蒼白如紙。
隕蓮咒。
原來她體內一直有這種東西。
難怪每次修煉到深處，總感覺心口隱隱作痛；難怪每次想到與呂洞賓的未來，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原來一切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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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記憶，來自昨夜。
她在珊瑚林中修行時，無意間引動了體內封印的一絲本源。那一瞬間，她看見了——看見自己白衣染血，墜入東海；看見呂洞賓抱着她的屍體仰天長嘯；看見自己化作點點白光消散，而呂洞賓從此道心堅固，成就純陽真仙。
還看見，在她消散的地方，開出了一朵金色蓮花。
蓮花中浮現出一尊佛像，佛光普照東海，引得無數海族跪拜，漁夫焚香。
原來她的死，不僅是爲了成全呂洞賓，更是爲了給佛門在東土“顯聖”，引衆生向佛。
好算計。
真是好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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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破碎。
何仙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在珊瑚林中，還在玉台之上。但眼角已有淚水滑落，滴在白衣上，暈開淡淡的溼痕。
“醒了？”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猛然轉身，看見一位黑袍道人站在三丈之外，正靜靜地看着她。
“你是……”
“申公豹。”道人微微頷首，“一個和你一樣，不願做棋子的人。”
何仙姑站起身，九朵蓮花虛影在周身緩緩旋轉，散發出戒備的氣息：“你對我做了什麼？”
“幫你破開了一道記憶封印。”申公豹坦然道，“素心仙子，三十六萬載瑤池修行，西王母座下第一仙蓮——這些，你都想起來了吧？”
素心。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最深處的閘門。
何仙姑（現在或許該叫她素心）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神已與方才截然不同。那不再是何仙姑清澈如水的目光，而是素心歷經三十六萬載歲月沉澱後的滄桑與智慧。
“你想做什麼？”她問。
“我想給你一個選擇。”申公豹說，“繼續按照他們的安排走下去，三年後‘意外’隕落東海，成全呂洞賓的道心，也爲佛門在東土留下一段淒美傳說。或者——”
他頓了頓：“和我一起，掀翻這盤棋。”
素心沉默。
珊瑚林中，只有熔岩在海底裂隙中流淌的微弱聲響。
許久，她才開口：“西王母……她真的同意麼？”
“重要麼？”申公豹反問，“重要的是，你甘不甘心。甘心被種下隕蓮咒，甘心被安排一場虛假的情緣，甘心爲了成全別人、爲了佛道的算計，犧牲自己三十六萬載的修行，犧牲這一世的性命？”
“呂洞賓他……”素心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他知道麼？”
“現在知道了。”申公豹說，“我剛剛從蓬萊過來，已經點醒了他。他現在應該正在修煉《破妄真經》，破除體內的記憶禁制。”
素心渾身一震。
她想起那個青衫負劍的男子，想起他看自己時眼中純粹的笑意，想起兩人在蓬萊桃林中論道、賞月、采藥的點點滴滴。
那些溫暖，那些心動，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難道都是被安排好的？
“我可以讓你看見真相。”申公豹抬起手，掌心浮現出一面水鏡。
鏡中浮現出畫面——
那是呂洞賓的夢境。
夢中，呂洞賓看見了東華帝君的記憶，看見了漢鍾離與那白須老道的密談，看見了八仙齊聚背後的算計，也看見了……素心命中注定的隕落。
畫面最後定格在呂洞賓握劍顫抖的手上。
以及他眼中那抹痛苦與決絕交織的神色。
水鏡消散。
素心跌坐回玉台，白衣在深海暗流中輕輕飄動。她低着頭，長發垂落遮住了臉龐，看不清表情。
但申公豹能感覺到——她在哭。
無聲的，壓抑的，三十六萬載修行也化解不了的悲傷。
“爲什麼……”她的聲音輕得像要消散在海水裏，“爲什麼要讓我轉世？爲什麼要安排這些？我只是瑤池一株白蓮，我只想靜靜修行，看日升月落，花開花謝……我礙着誰了？”
“你礙着‘天數’了。”申公豹的聲音平靜而冷酷，“佛門要東傳，需要一段淒美傳說引動人間悲憫；道門要平衡，需要八仙歸位分潤香火；天庭要穩固，需要一場看似意外實則注定的犧牲來彰顯‘天命難違’。”
“而你，瑤池仙蓮轉世，天生純淨，最適合做這個犧牲品。你的死會感動衆生，會堅固呂洞賓道心，會成全八仙佳話，會平衡三界氣運——多麼完美的一步棋。”
素心抬起頭，臉上淚痕已幹，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清明：“所以我就該死？”
“不該。”申公豹說，“沒有人該死，尤其是爲了別人的算計而死。”
他向前走了兩步，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簡：“這是《淨蓮化生訣》，本是西王母爲你創的護命秘法，卻被她親手封印。我現在還給你。”
玉簡化作流光，沒入素心眉心。
磅礴的經文涌入識海，每一個字她都熟悉無比——確實是她前世修行過的功法，能淨化一切詛咒、化解一切死劫。
尤其是那“隕蓮咒”，在《淨蓮化生訣》面前，簡直脆弱得可笑。
“西王母……”素心苦笑，“她既封印此法，又何必創它？”
“也許她也有不忍。”申公豹淡淡道，“也許她也曾猶豫，也許她希望你……能自己找到出路。”
素心沉默良久，忽然問：“你想讓我做什麼？”
“很簡單。”申公豹說，“繼續修煉，繼續與呂洞賓交往，甚至可以愛上他——但這份感情要是你自己的選擇，而不是被別人安排的劫數。”
“然後呢？”
“然後，在三年後八仙渡海時，演一場戲。”申公豹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蛟龍作亂，你‘遇險’，呂洞賓‘相救’，最後你‘重傷’但不‘隕落’。我會在暗中助你，借機破去體內的隕蓮咒，也讓那些觀棋的聖人知道——”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棋子，不一定會按他們畫的路線走。”
素心站起身，白衣在海水中輕輕飄蕩。
她走到珊瑚林邊緣，伸手觸摸一株白色的珊瑚枝椏。枝椏微微顫動，散發出親近的氣息——這片珊瑚林是因她在此修行而孕育的，與她同源共生。
“我若答應，便是與西王母爲敵，與佛道兩教爲敵，與天庭爲敵。”她輕聲說。
“你若不答應，便是與自己的性命爲敵，與真心爲敵，與自由爲敵。”申公豹說，“素心仙子，三十六萬載修行不易。你甘心就這麼被當作棋子犧牲掉麼？”
甘心麼？
當然不甘心。
素心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瑤池三十六萬載的歲月，閃過西王母撫她花瓣時溫柔的手，閃過轉世後何瓊十六年平凡而溫暖的人生，閃過蓬萊島上呂洞賓那雙含着笑意的眼睛。
也閃過水鏡中，自己白衣染血墜入東海的畫面。
不。
她不甘心。
素心睜開眼睛，眼中已是一片決然：“我該怎麼做？”
“先修煉《淨蓮化生訣》，破去隕蓮咒。”申公豹說，“我會在你體內留下一道印記，三年後渡海之時，自會引動。屆時你我裏應外合，演一場大戲給三界看。”
他屈指一彈，一點幽黑光芒沒入素心眉心，化作一道蓮花形狀的印記，隱入識海深處。
“此印記可遮掩天機，讓那些觀棋的聖人看不清你的真實狀態。”申公豹解釋道，“待渡海之日，印記會引動《淨蓮化生訣》，在關鍵時刻護住你的性命。”
素心感應着識海中的印記，點了點頭。
“還有，”申公豹又說，“八仙之中，鐵拐李、韓湘子都非心甘情願之人。呂洞賓我已點醒，張果老、藍采和、曹國舅那邊，我會找機會一一接觸。你且安心修行，時機到時，我自會告知下一步。”
他轉身欲走，忽然又停下：“對了，呂洞賓那邊……你若願意，可以告訴他真相。但記住，要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
話音落下，黑袍身影化作一縷黑煙，融入深海暗流，消失不見。
珊瑚林中重歸寂靜。
素心站在原地，許久未動。
她伸手按在心口，那裏還殘留着隕蓮咒帶來的隱痛。但此刻，那痛楚中多了一絲希望——《淨蓮化生訣》正在緩緩運轉，一點點淨化那道惡毒的詛咒。
“西王母……”她輕聲呢喃，“您當年封印此法時，可曾想過我會重新得到它？”
無人回答。
只有海底熔岩流淌的微弱聲響，以及珊瑚林吞吐靈氣的簌簌聲。
素心深吸一口氣，重新在玉台上盤膝坐下。
九朵蓮花虛影再次浮現，但這一次，蓮心處多了一縷淡淡的黑色光芒——那是申公豹留下的印記，也是她破局的希望。
她閉上眼睛，開始全力修煉《淨蓮化生訣》。
三年。
還有三年時間。
三年後，她要讓那些高高在上的聖人知道——瑤池仙蓮，不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
同一時間，東海海面。
申公豹踏浪而立，遙望蓬萊方向。《造化玉牒》在識海中緩緩翻頁，停在了八仙總綱那一章。
“八仙之局，佛道共謀。鐵拐李爲老君童子，知內情最深；漢鍾離爲老君記名弟子，執棋之手；張果老爲混沌白蝠，受命應劫；藍采和乃天庭仙草，奉命下凡；何仙姑爲瑤池仙蓮，犧牲之棋；呂洞賓爲東華轉世，核心之子；韓湘子爲天界樂神，被迫入局；曹國舅爲天庭文吏，湊數之人。”
“八人齊聚，渡海顯聖，當引動人間香火，分潤天庭氣運，亦爲佛門東傳鋪路。此乃封神之後，又一重大量劫之開端。”
文字下方，浮現出八幅畫面。
每一幅畫面中，都有一個仙人在修煉、在思索、在迷茫。
申公豹的目光一一掃過，最終停在鐵拐李和韓湘子那兩幅畫面上。
“下一個，該找誰呢……”
他沉吟片刻，身形一晃，化作海風消散。
下一站，該去會會那位“老君童子”了。
這盤棋，棋子越多，勝算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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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完）
下回預告：
鐵拐仙人知天數，葫蘆裏賣什麼藥？
韓湘玉簫藏玄機，天界樂神何所依？
且看申公豹如何點醒八仙中的明白人，又在蓬萊島上，布下怎樣一張逆轉乾坤的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