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八百裏水波浩渺。
此河非比尋常,源自西海極寒之地,流經九幽裂縫,水中暗藏玄陰煞氣。鵝毛不浮,仙佛難渡,便是尋常水族也不敢在此棲息。唯有一種凶物能在此生存——食人惡鬼,日食三千。
河心深處,有座沉沙水府。
府中無光無火,只有幽幽磷火漂浮。一尊青面獠牙的妖魔盤坐於白骨堆砌的王座上,頸間掛着九顆骷髏頭,手持降妖寶杖,正是被貶下界的卷簾大將,沙悟淨。
他已在此苦熬五百年。
每日受飛劍穿心之刑,七日輪回一次,痛徹神魂。玉帝旨意說:待取經人至,方得解脫。
可沙悟淨心中明白——所謂的“解脫”,不過是換一副更牢固的枷鎖。
“佛門護法……”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如磨石,“呵呵,好一個正果。”
正思量間,忽覺水府外有異動。
流沙河水無聲分開,一道黑袍身影緩步走入,足下所踏之處,煞氣退避,磷火讓路。來者面容清癯,眼神深邃,正是申公豹。
沙悟淨猛然站起,降妖寶杖橫在身前:“何方神聖,敢闖我流沙河?”
“貧道申公豹。”來人微微頷首,“特來爲將軍解惑。”
“解惑?”沙悟淨冷笑,“我與你素不相識,有何惑可解?”
“關於將軍爲何被貶下界。”申公豹緩緩道,“關於那盞……被打碎的琉璃盞。”
沙悟淨瞳孔驟縮。
五百年來,那場變故是他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他只是失手打碎一盞琉璃盞,何至於受飛劍穿心、貶爲水妖之苦?若說是玉帝嚴苛,可天庭失手打碎寶物者不知凡幾,從未見過如此重罰。
“你知道什麼?”沙悟淨聲音發緊。
“貧道知道一切。”申公豹抬起右手,掌心浮現《造化玉牒》虛影,“將軍可願一看?”
沙悟淨沉默良久,終是點頭。
申公豹屈指一彈,靈光沒入沙悟淨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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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蟠桃宴前夜,凌霄寶殿。
沙悟淨(此時還是卷簾大將)正在殿前值守,忽見太白金星引着一位金袍使者匆匆入殿。那使者面容模糊,周身佛光隱現,竟是西方靈山來人。
他本不該偷聽,可那使者的一句話,讓他頓住腳步:
“佛祖說,此事關乎西遊大計,務必在蟠桃宴前完成。”
沙悟淨心中一動,隱在殿柱後細聽。
殿內,玉帝聲音傳來:“琉璃盞中那份密約……確定已刻入?”
“陛下放心。”使者道,“以佛門‘金剛印’刻於盞底,非大羅金仙不能察覺。明日宴上,卷簾大將必會如常捧盞侍奉,無人會疑。”
“可若他失手……”
“那便順水推舟。”使者輕笑,“卷簾大將打碎琉璃盞,毀去密約證據,玉帝震怒將其貶下界——如此,既能滅口,又能爲他日後入取經隊伍鋪路。一舉兩得。”
玉帝沉默片刻:“只是苦了卷簾。”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使者道,“待西遊功成,給他個羅漢果位便是。”
腳步聲漸近,沙悟淨慌忙隱去。
那一夜,他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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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蟠桃宴上。
沙悟淨手捧琉璃盞,緩步走向玉帝寶座。盞中瓊漿微漾,他低頭看去,盞底果然有極淡的金色紋路——那是佛門密印!
他心中巨震,手一顫。
就在這時,太白金星“恰好”從他身邊經過,袖袍“無意”拂過他手肘。
琉璃盞脫手而出。
清脆的碎裂聲,響徹凌霄殿。
玉帝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大膽卷簾!竟敢打碎御賜寶物!來人,重責八百,貶下流沙河,七日一次飛劍穿心!”
沙悟淨想要辯解,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太白金星那一拂,竟暗施了禁言咒!
他被天兵拖出殿外時,回頭看了一眼。
太白金星垂眸而立,神色平靜。而那西方使者,在雲端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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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流沙河底,三百年前。
沙悟淨已被飛劍穿心兩百餘年,神魂幾近崩潰。忽有一日,觀音菩薩踏蓮而至。
“卷簾,你可知罪?”菩薩慈音問道。
沙悟淨伏於河底:“小神……知罪。”
“既知罪,便有解脫之日。”觀音道,“五百年後,有取經人自東土而來,你可拜他爲師,護他西行。待功成之日,可得羅漢正果。”
沙悟淨叩首謝恩。
可就在觀音轉身離去時,他聽見菩薩低聲自語:“琉璃盞碎,密約已毀。此子雖是無辜,卻也只能……委屈了。”
那一刻,沙悟淨如遭雷擊。
原來連菩薩都知道真相!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可沒有人替他說話,沒有人還他清白。因爲他的“罪”,本就是計劃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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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回溯結束。
沙悟淨跪在水府地上,雙手深深插入泥沙,渾身顫抖。
五百年。
五百年的飛劍穿心,五百年的食人惡名,五百年的孤寂苦熬……竟然只是一場戲?!
一場滅口、鋪路、一箭雙雕的戲?!
“爲什麼……”他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我卷簾一生忠心耿耿,從未有過二心!他們爲何要如此對我?!”
“因爲你知道得太多了。”申公豹緩緩道,“那盞琉璃盞中,刻着玉帝與如來關於西遊氣運分配的密約。此約若泄,三界將知所謂‘取經大業’,不過是天庭與佛門瓜分東土香火的交易。”
“所以他們要滅口?”
“不完全是。”申公豹搖頭,“若真要滅口,直接讓你魂飛魄散豈不幹淨?他們留你一命,是因爲你還有用——你是天庭出身,又是被冤貶下界,對玉帝必有怨恨。如此,入取經隊伍後,你會全心向佛,成爲制衡孫悟空、豬八戒的棋子。”
沙悟淨慘笑:“棋子……又是棋子……”
“不止你。”申公豹沉聲道,“孫悟空是棋子,豬八戒是棋子,連那唐僧金蟬子,也是棋子。這整場西遊,本就是一場諸聖博弈的大戲。而你們這些台上人,演得越認真,台下人分得的香火就越多。”
水府中陷入死寂。
只有磷火幽幽漂浮,映得沙悟淨那張青面忽明忽暗。
許久,他緩緩站起,撣去身上泥沙。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眸,此刻清明如鏡:“道長今日來此,不會只爲告訴我真相吧?”
“自然不是。”申公豹直視他,“貧道來,是想問將軍一句——可願報仇?”
“報仇?”沙悟淨冷笑,“向玉帝報仇?向如來報仇?向那些高高在上的聖人報仇?我沙悟淨何德何能?”
“你一人自然不能。”申公豹道,“但若加上孫悟空,加上豬八戒,加上八仙,加上北洲妖族,加上南海古神……再加上,那些同樣被當作棋子的萬千生靈呢?”
沙悟淨瞳孔微震。
“西遊路上,取經隊伍將經過萬壽山、火雲洞、獅駝嶺……每一處,都有被算計的妖族,被犧牲的仙神。”申公豹一字一句,“若你們這些‘棋子’能暗中串聯,相互扶持,待時機成熟——”
他頓了頓:“未必不能掀翻這棋盤。”
沙悟淨沉默良久,忽然問:“你需要我做什麼?”
“第一,繼續做你的沙悟淨,繼續等取經人,繼續拜師西行。”
“第二呢?”
“第二,”申公豹取出一卷玉簡,“此乃《玄陰真經》,專修九幽煞氣,與你流沙河本源相合。你在此苦熬五百年,體內早已積聚滔天怨煞之氣,若以此經導引煉化,修爲當可突飛猛進。”
沙悟淨接過玉簡,神識一掃,渾身劇震。
這功法……簡直是爲他量身打造!
“第三,”申公豹繼續道,“西行路上,暗中聯絡那些被算計的妖族。告訴他們真相,若他們願反抗,便是同道。若他們不敢……至少讓他們知道,自己爲何而死。”
沙悟淨握緊玉簡,指節發白:“我憑什麼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申公豹坦然道,“但你可以信你自己——信你這五百年的苦沒有白受,信你卷簾大將的尊嚴不該被如此踐踏,信你……不該只是一個用完即棄的棋子。”
他轉身欲走,忽然又停步:“對了,取經隊伍已過高老莊,不日將至流沙河。你那幾位‘師弟’,如今都已不是省油的燈。見面之時,自會知曉。”
話音落,黑袍身影融入水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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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府重歸寂靜。
沙悟淨盤膝坐下,攤開《玄陰真經》。玉簡上字字浮現,竟是以煞氣凝成:
“九幽有氣,其名爲煞。聚則成魔,散則爲劫。昔日後土化輪回,留一縷本源於幽冥,曰‘玄陰’。此氣至純至陰,可蝕仙體,可腐佛光,可破萬法……”
他按照經文運轉功法,頓時,流沙河底積蓄五百年的滔天煞氣,如百川歸海般涌入體內!
那些曾讓他痛苦不堪的飛劍穿心之痛,那些食人積累的怨念,那些孤寂歲月滋生的陰暗……此刻全都化爲最精純的修爲!
他的身軀開始變化。
青面獠牙漸漸褪去,恢復昔日卷簾大將的英武面容。頸間九顆骷髏頭化作九道黑氣,環繞周身,隱成陣法。降妖寶杖嗡鳴震顫,杖身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幽冥符文。
三個時辰後,沙悟淨睜開眼。
眸中再無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
“大羅金仙……”他感受着體內磅礴的力量,喃喃自語,“原來這五百年的苦,竟讓我陰差陽錯,煉成了‘玄陰不滅體’。”
他站起身,一步踏出水府。
流沙河八百裏水域,同時翻涌沸騰!無數沉屍白骨浮出水面,化作磷火漫天!那些被他吞噬的生靈怨魂,此刻竟都朝他跪拜,口稱“主上”!
沙悟淨抬手下壓,萬魂歸位,河水平息。
他恢復青面獠牙的妖魔模樣,降妖寶杖在手,靜靜立於河面。
“取經人……”他望向東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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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裏外,雲頭上。
申公豹收回目光,微微頷首:“玄陰之體已成,大羅可期。這沙悟淨……比我想象的更有潛力。”
他轉身,望向更東方。
那裏是鷹愁澗,小白龍敖烈被囚禁之地。
“最後一個了。”申公豹輕聲自語,“西海三太子,你的冤屈……又是什麼呢?”
他駕起遁光,破空而去。
流沙河重歸平靜,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
但河底那股滔天煞氣,已悄然凝聚成一道身影——那不再是渾噩度日的水妖,而是覺醒的卷簾大將,是手握玄陰之力的復仇者,是西行路上……又一枚不聽話的棋子。
不,或許該說——
又一柄指向天庭與靈山的,淬毒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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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完)
下回預告:
鷹愁澗底困真龍,西海密謀驚天地;
三太子怒焚龍珠,佛門算計現端倪。
且看申公豹如何點醒小白龍,又如何讓四海龍族,成爲顛覆棋局的又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