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柔的“辯解”如同一滴滾油，滴入了本就快要沸騰的鍋裏。
她字字句句都在維護，可每一個音節，都像是鐵錘，將“沈玉薇瘋了”這幾個字，狠狠地釘進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裏。
皇後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那是一種混雜着震怒、失望與極致厭惡的鐵青。
她盯着沈玉薇，就像在看一個玷污了沈家門楣的逆女。
“沈玉薇。”皇後的聲音裏不帶一絲溫度，“本宮再問你一遍，你可知罪？”
所有人都以爲，沈玉薇會在這天威之下瑟瑟發抖，會痛哭流涕地認錯。
然而，沈玉薇卻緩緩抬起了頭。
她那兩道濃黑的粗眉下，一雙杏眼清澈見底，沒有半分畏懼，反而充滿了無辜與茫然。
她眨了眨眼，仿佛完全不明白皇後爲何動怒。
“回……回稟皇後娘娘……”她開口，聲音有些發虛，似乎被這陣仗嚇到了，“臣女……臣女不知何罪之有啊？”
她這副模樣，更讓衆人篤信她腦子不清楚。
蘇清柔扶着她的手微微用力，眼底的得意幾乎要藏不住。
“放肆！”皇後終於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你以如此粗鄙不堪之物，在選秀大典上譁衆取寵，藐視宮規，侮辱皇家顏面，還敢說自己無罪？”
“粗鄙？”沈玉薇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眼睛都瞪圓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的“餓虎撲食圖”，又抬頭看看皇後，臉上的表情從茫然變成了委屈，又從委屈轉爲了一股倔強的亢奮。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氣流注入了她的身體，她整個人瞬間挺直了腰板，聲音也變得激昂起來：
“皇後娘娘明鑑！臣女這幅繡品，絕非粗鄙之物，而是臣女一片赤誠愛國之心的體現啊！”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愛國之心？就憑這只看起來不太聰明的傻老虎？
沈玉薇完全沒理會周圍的竊竊私語，她高舉着繡繃，像個獻寶的孩子，滔滔不絕地解釋起來：
“臣女自幼便聽父親兄長說，我大鄴王朝以武立國，靠的是虎狼之師，方有今日四海升平的盛世！臣女以爲，所謂‘鳳穿牡丹’，雖寓意富貴，卻終究失之於柔美，失之於安逸。”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最後定格在皇後身上，眼神灼灼。
“我大鄴之後，不應只有牡丹的雍容，更該有猛虎的雄心！臣女鬥膽，以針代筆，繡此‘餓虎撲食圖’，便是想表達對王朝‘猛虎下山，威震四方’的崇敬！這虎，便是我強盛的大鄴！而它爪下這只繡得格外精致、瑟瑟發抖的小白兔……”
她特意將繡繃往前遞了遞，讓衆人能看清那只兔子的細節，然後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無比激昂：
“……便象征着那些對我天朝虎視眈眈，卻又不堪一擊的宵小之輩！此圖寓意，我大鄴兵鋒所指，所向披靡，天下歸心！”
一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義正詞嚴，仿佛她繡的不是一幅滑稽的塗鴉，而是一幅能掛進太廟的江山社稷圖。
整個儲秀宮，陷入了新一輪的死寂。
貴女們一個個張着嘴，面面相覷，腦子都有些轉不過來。
這番歪理邪說，竟讓她說得如此……如此的氣勢磅礴？
蘇清柔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
她預想過沈玉薇會哭鬧，會失態，會語無倫次，卻唯獨沒想過，她會用這樣一種離經叛道的方式，來解釋自己的瘋癲行爲。
這番話，你說她錯吧？她句句都在歌頌王朝，贊美皇權，政治上正確得無懈可擊。
可你要說她對吧？一想到那只憨傻的老虎，和這番豪言壯語聯系在一起，那畫面就荒誕得讓人想笑。
“噗……”
一聲極輕的笑，從高台之上傳來。
聲音不大，在這寂靜的大殿裏卻格外清晰。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坐在皇後身側不遠處，一位身着秋香色宮裝，氣質嫺靜的妃子，正用團扇掩着唇角。
她雖極力忍耐，但那雙微微彎起的鳳眼，卻泄露了她真實的情緒。
那雙眼睛裏，沒有鄙夷，沒有憤怒，只有純粹的、毫不掩飾的興味盎然。
沈玉薇的目光在衆人臉上飛快掃過，最後，不着痕跡地在那位含笑的妃子身上停頓了一瞬。
德妃。
前世，皇帝身邊最受信任，也最與世無爭的妃子。
她從不參與任何黨爭，卻能在風雲詭譎的後宮之中，穩坐一宮主位，聖寵不衰，直到最後。
皇帝李澈欣賞的，從來不是循規蹈矩的木偶。
沈玉薇的心裏，有什麼東西輕輕動了一下。
原本只想被幹脆利落淘汰出局的計劃，似乎……可以稍微調整一下了。
“一派胡言！”皇後的怒喝打斷了這詭異的氛圍。
她顯然也被沈玉薇這套說辭給氣到了，但偏偏又抓不到實質性的錯處，只能怒斥其態度，“女子當以溫婉貞靜爲德，你卻在此妄議國事，自比虎狼，成何體統！簡直是……有辱斯文！”
德妃的輕笑，更是火上澆油，讓皇後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雙重挑釁。
“來人！”她厲聲喝道，“將沈氏的繡品撤下，記爲末等！”
“是。”女官連忙上前，幾乎是搶也似地拿走了沈玉薇的繡繃，仿佛那是什麼燙手的山芋。
沈玉薇的目的完美達成。
她不僅成功地讓自己的女紅評爲最差，還在所有人心中，包括皇後心中，留下了一個“言行無狀、瘋瘋癲癲、怪力亂神”的深刻印象。
她屈膝一福，姿態倒是標準無比：“臣女……謝皇後娘娘教誨。”
那語氣裏，聽不出半點不甘，反而透着一股如釋重負的輕快。
她轉身退回自己的位置，無視了周圍那些鄙夷、嘲笑和同情的目光，也無視了蘇清柔那張寫滿了“恨鐵不成鋼”的虛僞面孔。
女紅比試結束。
京城第一才女沈玉薇，以一幅驚世駭俗的“餓虎撲食圖”和一番驚世駭俗的言論，毫無懸念地，拿下了第一輪的末等。
消息傳出，整個儲秀宮都沸騰了。
沈玉薇，徹底成了所有秀女眼中的一個笑話。
而這個“笑話”本人，正安安穩穩地坐着，低垂的眼簾下，眸光流轉，心中已經開始了新的盤算。
好戲，才剛剛開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