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藝比試的結果,像一根看不見的刺,扎在儲秀宮每個人的心上。
尤其是蘇清柔,那“上上等”的評級,本該是榮耀,此刻卻顯得分外諷刺。
掌事女官幹巴巴地宣布了最後一輪考核的內容——儀態。
這幾乎是皇後最看重的部分。
一個女人的容貌才情或許能得一時之寵,但唯有刻入骨子裏的端莊儀態,才是立足於深宮的根本。
皇後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重新坐直了身子,目光如尺,嚴苛地掃視着殿下衆人。
這是她的領域,不容許任何差錯和戲謔。
考核開始,貴女們按名冊順序,依次從殿門處走到高台前,行禮,再轉身,繞場半周後退下。
看似簡單,實則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在無數雙眼睛的審視之下。
“蘇氏清柔。”
蘇清柔再次成爲了焦點。
她吸取了方才的教訓,收斂了所有外放的情緒,整個人沉靜如水。
她蓮步輕移,裙擺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過,行走間環佩微響,卻不顯半分嘈雜。
到了殿前,她行的是標準的宮廷萬福禮,腰身、手臂、垂眸的角度,無一處不完美,堪稱所有貴女的儀態範本。
高台上的誥命夫人們紛紛點頭,皇後的嘴角,也終於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才是她想看到的,這才是名門貴女該有的樣子。
蘇清柔退下時,眼角的餘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沈玉薇,那份從容與優雅,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示威。
終於,女官念出了那個讓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的名字。
“沈氏玉薇。”
來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釘在了沈玉薇身上。
大家的好奇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這位沈家小姐,在用飯碗敲完《迎財神》之後,在儀態考核上,又能整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花樣?
在萬衆矚目之下,沈玉薇站了起來。
她沒有立刻就走,而是先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與認真,仿佛在給自己鼓勁。那神情,讓衆人產生了一種錯覺:或許,她這次是真的想好好表現,挽回一點顏面了。
然後,她邁出了第一步。
左腳,左手。
第二步。
右腳,右手。
……
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只見沈玉薇像個提線木偶,四肢僵硬,同手同腳地往前走。
那姿勢笨拙得令人發指,每一步都踩在衆人緊繃的神經上。
她走得很慢,很認真,目不斜視,仿佛自己正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噗……”
不知是誰先沒忍住,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隨即又死死捂住了嘴。
很快,這壓抑的笑聲開始在貴女席間傳染開來,一個個低着頭,香肩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高台上,皇後剛剛舒展的眉頭,再次擰成了一個疙瘩。
她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握着扶手的手背上,青筋畢露。
這已經不是出醜了,這是挑釁!是赤裸裸的,對她所珍視的“規矩”二字的蔑視!
蘇清柔臉上的得意笑容也僵住了。
她看着那個同手同腳、像螃蟹一樣往前挪的人,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完全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把自己的臉面,如此不當回事地扔在地上踩?
就在這荒誕的氛圍中,沈玉薇已經“艱難”地走到了高台之下。
按照規矩,她需要在這裏行禮,然後繞行。
她停下腳步,似乎是想調整一下僵硬的四肢,準備行那個至關重要的萬福禮。
可就在她屈膝的瞬間,意外發生了。
也不知是裙擺太長,還是她自己心慌意亂,她的左腳,精準地踩在了自己右側的裙角上。
“哎呀!”
一聲嬌俏的驚呼。
沈玉薇整個人失去了平衡,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撲去。
這是一個標準的平地摔,姿勢之舒展,動作之迅猛,讓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她沒有像常人那樣伸出手去撐地,反而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雙手直直地朝前揮了出去。
而她摔倒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皇後鳳座旁那張擺放着茶點的小幾。
“譁啦——哐當!”
一聲巨響。
紫檀木的小幾被她整個人撞翻在地。
上好的官窯茶盞摔得粉碎,熱茶潑灑一地,濺溼了名貴的地毯。
那些做得精致小巧的荷花酥、桂花糕、攢香餡的團子,更是骨碌碌滾得到處都是。
其中一塊沾着茶水的芸豆卷,甚至一路滾到了皇後繡着金鳳的鞋尖前,停了下來。
全場死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這片狼藉,和趴在狼藉中央的罪魁禍首。
沈玉薇趴在地上,發髻有些散亂,一縷青絲貼在臉頰上。
她緩緩抬起頭,臉上還沾着一點糕點的碎屑,那雙幹淨的杏眼裏,盛滿了驚慌與無措。
她看着面色已經鐵青到發紫的皇後,張了張嘴,聲音裏帶着哭腔,委屈又可憐。
“娘娘……臣女,臣女不是故意的……”
那副樣子,任誰看了,都覺得她是個被嚇壞了,笨手笨腳辦砸了差事的可憐蟲。
可這份“可憐”,落在皇後眼裏,卻比最惡毒的咒罵還要刺耳。
皇後的胸口劇烈起伏,指着地上的沈玉薇,嘴唇哆嗦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怒火已經燒到了她的天靈蓋,讓她眼前陣陣發黑。
德妃這一次連扇子都忘了拿,她瞪大那雙美麗的鳳眼,看着地上的殘局,和皇後鞋尖前那塊孤零零的芸豆卷,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想笑,卻又覺得場合不對,一張俏臉憋得通紅。
蘇清柔徹底懵了。她看着沈玉薇,第一次從心底裏生出了一股寒意。
瘋子,不可怕。
可怕的是,一個目標明確,並且不擇手段的瘋子。
就在皇後即將爆發的臨界點,那道明黃色的紗幔之後,再次傳來了一點極細微的動靜。
那是一聲極力壓抑,卻終究沒能完全忍住的,短促而低沉的笑聲。
像是冬日裏,一根滾燙的炭火,掉進了冰冷的雪地裏。
“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