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半日功夫,簡陋的小院已被紅綢細細纏上。
雖只是最便宜的布料,在日光下卻也添了幾分暖意,將滿院的窘迫都掩去了些,勉強湊出了些許喜慶。
王大娘端着托盤從灶房出來,碟子裏是清炒的青菜、幾個滾圓的煮雞蛋,還有一碗飄着油花的雞湯。
這大抵已是褚家能拿得出手的全部家底了。
褚老太太拉着周頌宜進了裏屋,從樟木箱底小心翼翼捧出一套紅色嫁衣。
料子是半舊的杭綢,邊角泛着淺白,卻洗得透亮,針腳細密得像是怕碰碎了什麼。
周頌宜穿上身,竟意外合身,紅布襯得她原本蒼白的臉頰多了幾分活色,唯有左頰那道從眉骨劃到下頜的疤痕依舊猙獰,像條暗紅色的小蛇,卻半點沒壓過她眼底沉定的光。
“阿宜姑娘,委屈你了。”老太太用袖口反復擦着眼角,枯瘦的手攥着周頌宜的嫁衣下擺,聲音發顫,“等景彥這腿好了,家裏緩過勁,我一定去鎮上最大的布莊,給你扯最好的雲錦,做套最體面的衣裳。”
周頌宜輕輕搖頭,指尖碰了碰老太太粗糙的手背,聲音平靜卻有分量:“奶奶,我不委屈。”
踏出裏屋時,周頌宜的目光正好撞進褚景彥眼裏。
他換上了一身幹淨的絳色長衫,料子是普通的棉麻,卻被漿洗得筆挺,襯得他身形清瘦如竹。
臉色還是久病的蒼白,唇色也淺淡,可那雙眼睛生得好,眉骨高,眼尾微垂,透着讀書人的清雋英氣,只是此刻盛滿了復雜的情緒。
像揉碎了的星光,有感激,有愧疚,還有一絲被命運按進塵埃裏的茫然。
他拄着根磨得發亮的拐杖,杖頭包着層舊布,靜靜立在院心的桃樹下,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沒移開。
沒有敲鑼打鼓,沒有賓客滿座,只有老太太和王大娘站在一旁當見證。
周頌宜和褚景彥並肩站定,對着院角那方小小的天地拜了三拜,又齊齊轉向老太太,磕了個頭。
這樁倉促的婚事,便算是成了。
“好孩子,以後就是夫妻了。”老太太顫巍巍地拉起兩人的手,將它們疊在一處,渾濁的眼裏淌下欣慰的淚,“要好好的,互相扶着走下去。”
兩手相觸的瞬間,周頌宜只覺褚景彥的手冰涼,還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她便悄悄用了點力,將自己掌心的溫度傳過去。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讀出了一絲同病相憐的默契。
拜完堂,王大娘端上兩碗酒,遞到兩人手中:“喝了這杯交杯酒,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周頌宜接過酒杯,看向褚景彥。
褚景彥猶豫了一下,也接過酒杯,兩人手臂相纏,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液辛辣,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灼熱的感覺,就像他們此刻的心情,復雜而忐忑。
婚宴簡單而短暫,吃過飯,王大娘收拾碗筷,老太太拉着周頌宜說了些貼心話,便讓他們回房休息了。
褚景彥的房間很簡陋,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牆壁上掛着一幅字畫,字跡蒼勁有力,想來是他自己寫的。
進了房間,兩人都有些尷尬,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還是周頌宜先打破了沉默,她看着褚景彥蒼白的臉色和額頭上的汗珠,輕聲說道:“你身體不適,先躺下休息吧,我去給你倒杯水。”
說着,便轉身去桌邊倒了一杯溫水,遞到褚景彥手中。
褚景彥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溫熱的水滑過喉嚨,讓他感覺舒服了一些。
他看着周頌宜,輕聲說道:“今天……謝謝你。”
周頌宜搖了搖頭:“不必客氣,我們現在是夫妻了。”
褚景彥沉默了片刻,聲音低得像嘆息:“你放心,我雖殘疾,卻也識得幾個字,日後總能想辦法讓你吃飽穿暖。只是……若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千萬別守着,尋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
周頌宜眉頭微蹙,語氣帶着一絲嚴肅:“褚公子,不要說這種話,你的腿疾,我或許能治。”
褚景彥愣了一下,隨即苦笑一聲:“姑娘不必安慰我,我這病,鎮上的大夫都看過了,說是……沒救了。”
“你可知,爲何奶奶執意要我娶妻?”
幾句家常閒話,周頌宜卻聽出了褚家滿門的風霜。
這是個把“香火”二字看得比命重的三代單傳之家,根基全在褚老太太的相公身上。
他早年在鎮上習醫,學成後便揣着藥箱回了村。
靠着給鄰裏看病的微薄診金,攢下了一份薄薄的家業,這份家業唯一的去向,便是供獨子讀書。
兒子也真沒辜負這份期望,寒窗苦讀換來一紙中舉,外放做了知縣,爲官清廉,不偏不倚,褚家也因此搬去了鎮上,成了人人敬重的書香門第。
這份榮光,在孫子褚景彥身上更盛。
他像是天生爲讀書而生,三歲時在父親膝頭便能背詩,成了四鄰口中的“神童”。
十二歲考中秀才,十五歲那年,行囊都已收拾妥當,正要奔赴京城參加會試,一只腳已經踏入了錦繡前程。
可誰也沒料到,褚大人竟因積勞成疾,突然撒手人寰,讓所有的期盼都成了泡影。
災禍並未就此打住。
褚景彥在科舉前夕,被人暗下毒計,雖保住了性命,卻落得腿部殘疾,再難站立。
接連失去兩代希望,褚老爺子,那位一輩子救人無數的老中醫,終是扛不住這打擊。
一日清晨,他像往常一樣背上藥簍上山,卻在一處懸崖邊失了神,一腳踩空,連人帶藥簍滾了下去,再沒回來。
短短時日,偌大的褚家,轉瞬就只剩褚老太太、守寡的兒媳,和一個拄着拐杖的孫子。
怕的是仇家趕盡殺絕,念的是給殘疾的孩子留條活路,她們咬碎了牙,賣掉了鎮上那座承載了所有榮耀與回憶的宅子,連夜逃回了這個幾乎被遺忘的村子,只求一個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