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搬了個小馬扎坐在石桌旁,手裏捏着半塊沒吃完的玉米餅子,目光卻黏在周頌宜身上,越看越覺得這姑娘不一般。
周頌宜剛收拾好晾曬的草藥,正用布巾擦着手。
王大娘突然放下玉米餅子,一拍大腿,聲音裏滿是贊嘆:“阿宜啊,你這腦子咋這麼靈光!”
她往前湊了湊,幾乎要貼到周頌宜身邊,“又是懂草藥炮制,又是會閹豬,現在還能想出藥妝這麼新鮮的法子,真是個全才!”
說着,王大娘突然壓低了聲音,像分享什麼天大的秘密似的,眼神裏帶着幾分探究和好奇。
“你老實跟娘說,我瞅着你說話辦事的樣子,沉穩又有章法,莫不是從京城來的?”
“京城”兩個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小錘子,狠狠敲在周頌宜心上。
她端着涼茶的手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碗沿的水珠“嗒”地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溼痕。
周頌宜強壓下心頭翻涌的慌亂,指尖無意識地摳着粗瓷碗的碗底,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冷靜了些。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影,掩去眸底的復雜情緒,嘴角勉強牽起一抹笑意,語氣卻帶着幾分刻意的輕鬆:“娘,你可別取笑我了。”
她抬起頭,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望向院牆外那片綠油油的稻田。
晚風拂過稻穗,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爲她打掩護。
“我老家就是京城邊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村子,離着京城近,偶爾能聽到些新鮮事。
鎮上的貨郎也常去村裏賣東西,什麼胭脂水粉的方子、草藥的炮制手法,聽得多了,也就跟着學了點皮毛。
說到底,還是沾了京城的光,背靠大樹好乘涼罷了。”
這番話說得半真半假,既解釋了自己爲何懂得多,又巧妙地避開了“京城”這個敏感詞,將自己的出身歸爲普通鄉野村姑,聽起來合情合理。
王大娘本就沒什麼城府,聽她這麼一說,立刻信了,拍着她的手笑道:
“原來是這樣!我說呢,你這孩子就是有福氣,能沾着京城的風氣!”
褚景彥站在一旁看書,周頌宜的細微反應被他盡收眼底。
他看到了她聽到“京城”二字時,瞬間緊繃的肩膀;看到了她垂眸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也聽到了她話語中那一絲不易察覺的閃躲。
他心裏有太多疑問。
一個普通的鄉村姑娘,怎麼會懂得如此專業的草藥炮制手法?怎麼會熟練掌握閹豬這種糙活?又怎麼能想出“藥妝”這種新奇的點子?
可他沒有追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相信周頌宜,相信她不會傷害自己和家人。
晚飯時,屋子裏的油燈昏昏暗暗,映得飯菜都添了幾分暖意。
王大娘一個勁地給周頌宜夾菜,嘴裏念叨着:“多吃點,今天累壞了。”
周頌宜心裏卻還惦記着研制藥妝的事,扒拉了兩口飯,突然抬頭問道:“對了娘,家裏有石磨嗎?做米粉得用它來磨些細粉。”
她刻意提高了聲音,試圖將剛才關於京城的話題徹底岔開。
王大娘正低頭給褚景彥夾了一筷子青菜,聞言抬起頭,想了想說道:“石磨倒是沒有,你要磨東西,得去村口褚大伯家。”
“就是二柱他爹,他家早年開豆腐坊,專門有一副用來磨黃豆的石磨,磨出來的粉細得很。
後來豆腐坊不幹了,那石磨就放在院裏,聽說擦得幹幹淨淨,還能用呢。”
周頌宜點點頭,心裏盤算着明日一早就去褚大伯家借石磨。
她想着,只要藥妝能研制成功,賺到錢,就能給褚景彥買藥。
這頓晚飯吃得有些潦草,王大娘累了一天,吃完飯洗漱完,便早早回房歇息了。
屋子裏只剩下周頌宜和褚景彥,兩人並肩躺在鋪着粗布被褥的土炕上,中間隔着一拳寬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卻又遠得像是隔着一條鴻溝。
空氣裏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蟲鳴,“嘰嘰喳喳”的,卻更襯得屋內寂靜。
周頌宜睜着眼睛,望着屋頂的木梁,可她的腦海裏,卻不由自主地又浮現出“京城”兩個字,心裏像壓了塊石頭,沉甸甸的。
她能感覺到身邊褚景彥平穩的氣息,卻不敢轉頭看他,生怕從他眼裏看到探究的神色,生怕自己苦心經營的僞裝,在他面前轟然崩塌。
褚景彥也沒有說話。
他側躺着,目光落在周頌宜的發頂,她的頭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挽着,發梢有些微卷,沾了點白日裏的塵土。
兩人就這麼沉默着,各懷心思。
周頌宜想着京城的血海深仇,想着自己如今的處境,想着藥妝研制的細節;褚景彥想着周頌宜的秘密,想着自己的病情,想着如何能幫上她的忙。
只有油燈的火苗在寂靜中輕輕跳動,映得屋內的光影忽明忽暗,像極了兩人此刻復雜的心情。
翌日天剛蒙蒙亮,周頌宜就醒了。窗外的雞剛叫頭遍,土炕上還殘留着暖意,身邊的褚景彥呼吸均勻,顯然還沒醒。
她輕手輕腳地起身,借着窗紙透進來的微光,摸黑穿上衣服,又把昨天晾曬好的白芷、糙米包好,揣在懷裏。
等她收拾妥當,褚景彥也醒了,揉着眼睛坐起來。
“這麼早?”
“去褚大伯家借石磨,早點去免得耽誤人家幹活。”周頌宜說着,把疊好的粗布衣裳遞給他。
兩人簡單洗漱完,王大娘已經蒸好了玉米面窩頭,還煮了兩碗稀粥,催着他們趕緊吃。
“褚大伯是個好人,你們去了嘴甜些,準能借到。”
出了門,清晨的風帶着露水的涼意,吹在臉上格外清爽。
兩人沿着村路往村口走,路邊的野草上掛着晶瑩的露珠,偶爾能聽到田埂裏傳來的蛙鳴。
褚景彥拄着那根磨得油光發亮的棗木拐杖,每走一步,拐杖頭就會在地上戳出一個淺坑,伴隨着沉悶的“篤”聲。
他身旁的周頌宜背着一個半人高的粗布包袱,包袱皮被裏面的東西撐得鼓鼓囊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