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顧家老宅。
與其說是家宅,不如說是一座小型莊園。巴洛克風格的建築在陽光下氣勢恢宏,巨大的鐵藝大門緩緩開啓,汽車駛過漫長的私家車道,兩旁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和噴泉水景。這裏的一切都透着積澱已久的財富與不容置疑的權威。
蘇念坐在顧琛的車裏,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致,手指微微蜷縮。她穿着一件素雅的米白色連衣裙,是顧琛的助理臨時送來的,合身,卻陌生。她自己的衣服,沒有一件能符合今天這樣的場合。
今天是顧家一月一次的家庭聚會。作爲新任的“顧太太”,她必須出席。
顧琛自上車後便一言不發,專注地看着平板電腦上的財經新聞,仿佛她只是車內一件無關緊要的裝飾品。直到車停在主宅門前,他才收起平板,側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漠。
“記住你的身份,少說話。”他推門下車,語氣裏是慣常的命令口吻。
蘇念深吸一口氣,跟着下了車。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台階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弦上。
宴會廳內,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的光芒,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顧家的旁支親屬幾乎到齊,男人們談論着生意與時政,女人們則交流着最新的珠寶與時尚。當顧琛帶着蘇念走進來時,原本喧鬧的廳內有了片刻的寂靜,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蘇念身上。
那目光裏有審視,有好奇,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輕蔑。
一個出身底層、靠着不知名手段上位的女人,在他們眼中,與這滿室的奢華格格不入。
“阿琛來了。”一位穿着絳紫色旗袍、珠光寶氣的中年婦人笑着迎上來,她是顧琛的姑母顧玉芬。她親熱地拉了拉顧琛的手臂,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在蘇念身上掃過,嘴角帶着虛僞的笑意,“這位就是蘇念吧?真是……樸素。”
“姑母。”顧琛淡淡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並未對那句“樸素”做出任何回應。
蘇念垂下眼睫,微微頷首:“姑母好。”
“好好好,”顧玉芬敷衍着,隨即像是想起什麼,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周圍幾個人聽見,“聽說蘇小姐家裏……情況比較特殊?父親好像不太管事?”
周圍傳來幾聲壓抑的低笑。
蘇念感覺臉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她攥緊了手指,指甲陷進掌心。
“姑母,”顧琛終於開口,語氣依舊平淡,“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他沒有維護她,只是覺得這個話題不合時宜,有失體面。
這時,一道嬌柔的聲音插了進來:“姑母,阿琛,你們在聊什麼呢?”
林薇薇穿着一身香檳粉的定制禮服,妝容精致,款款走來,極其自然地挽住了顧琛的另一只手臂,仿佛她才是這裏的女主人。她今天是以顧琛“世交妹妹”的身份來的,但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的特殊地位。
“薇薇來了,”顧玉芬立刻換上真心實意的笑容,拍了拍林薇薇的手,“正說你呢,氣色看着好多了,這裙子真襯你。”
“謝謝姑母。”林薇薇甜甜一笑,然後才像是剛看到蘇念一般,驚訝道,“蘇小姐今天這身……很別致呢,和阿琛站在一起,倒是……挺特別的。”
她話語裏的暗示再明顯不過——蘇念配不上顧琛。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些。蘇念孤立無援地站在那裏,像一件被展覽的瑕疵品,承受着四面八方涌來的惡意。她看到顧琛微微蹙眉,似乎對眼前的場面有些不耐,但他並沒有推開林薇薇,也沒有爲蘇念說一句話。
她只是他需要帶來展示的“物品”,而物品的感受,無人在意。
就在這時,坐在主位附近的一位頭發花白、不怒自威的老者,顧琛的爺爺,顧家真正的掌權人,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咳得面色通紅,仿佛連肺都要咳出來,旁邊的傭人連忙遞上手帕和水,卻無濟於事。
衆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臉上都露出恰到好處的擔憂。
“老爺子這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顧玉芬嘆道,“看了多少名醫,中藥西藥吃了不少,總是不見根除。”
“是啊,天氣一轉涼就厲害。”有人附和。
顧琛也走了過去,輕輕拍着爺爺的背,面露關切。
蘇念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顧老爺子因咳嗽而漲紅的臉上,以及他下意識撫着胸口的手。她仔細觀察着他的呼吸頻率和咳嗽的聲響。
出於醫者的本能,她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小步。
林薇薇一直留意着她,見狀立刻壓低聲音,帶着一絲嘲諷:“蘇小姐,你要做什麼?別添亂了,這裏可不是你表現的地方。”
顧琛也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裏帶着警告。
蘇念的腳步頓住了。是啊,她以什麼身份開口?一個他們眼中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去指點顧家老爺子的病情?
然而,看着老人痛苦的模樣,她終究沒能忍住。她可以忍受羞辱,卻無法對眼前的病痛視而不見。
她深吸一口氣,無視了林薇薇和顧琛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平穩地開口,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咳嗽聲和嘈雜:
“爺爺的咳嗽,聽起來痰溼壅肺,但根源或許是脾腎兩虛,運化無力所致。夜間和晨起時是否更嚴重?是否常感腰膝酸軟,畏寒怕冷?”
整個宴會廳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着蘇念。
她……在說什麼?中醫理論?她懂這個?
顧老爺子的咳嗽也奇異地緩了下來,他抬起眼,渾濁卻銳利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蘇念身上,帶着一絲驚異。
蘇念頂着所有人的目光,繼續道,語氣不卑不亢:“如果長期服用清熱化痰的寒涼藥物,可能會損傷脾胃陽氣,導致病情反復,越治越虛。或許……可以嚐試換一個思路,比如用金匱腎氣丸合六君子湯加減,溫腎健脾,化飲利水,或可見效。”
她的話音落下,宴會廳裏落針可聞。
顧玉芬率先反應過來,尖聲道:“你胡說八道什麼!老爺子的病是你能隨便置喙的嗎?那麼多專家都沒辦法,你一個……”
“夠了。”顧老爺子忽然開口,聲音還有些沙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他深深地看了蘇念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有探究,有審視,最終卻只是揮了揮手,“都散了吧。”
他沒有評價蘇念的話,但這打斷本身,已是一種微妙的態度。
聚會的氣氛變得有些怪異。沒有人再明目張膽地嘲諷蘇念,但那種無形的隔閡與排斥卻更加深重。
顧琛站在不遠處,看着重新歸於平靜、獨自站在角落的蘇念,眉頭微不可查地蹙起。他第一次發現,這個他從未正眼瞧過的“妻子”,似乎並不像他想象中那麼簡單。
她剛才那番話,是信口胡謅,還是……
而林薇薇看着顧琛投向蘇念的那一瞥,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眼底閃過一絲冰冷的嫉恨。
這場鴻門宴,蘇念沒有哭鬧,沒有失態,她只是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所有人心中,投下了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
漣漪,已悄然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