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書房“浮萍遮陰”的對話後，林家大宅的空氣中，仿佛有某種極其細微的、近乎不可察覺的孢子，悄悄落在了潮溼的、適合萌發的縫隙裏。
林焓裕依舊忙碌，甚至比之前更甚。但他回大宅的次數，卻微妙地增多了。不再總是深夜帶着一身寒意和疲憊悄無聲息地回來，有時會在傍晚出現，有時甚至在午後。他不再僅僅把自己關在書房，偶爾會去花園散步，步速不快，目光卻銳利地掃過那些景觀植物，尤其是水景附近的光照和通風情況。
他依舊不怎麼說話，對蘇沐晴刻意調整到最甜美狀態的問候和關懷，也只是淡淡點頭。但經過暖房時，他駐足的時間，似乎比以往長了幾秒。有時只是站在門口，看着裏面那個俯身侍弄花草的身影，眼神深沉，看不出情緒，然後便轉身離開。
林然對此似乎毫無察覺。她依然專注於她的植物世界。那盆佛甲草在她的“適度虐待”下，竟然真的在角落鋪開了一小片頑強的綠意，灰綠色的葉片肥厚了些，邊緣那圈淡紫色愈發明顯，甚至從匍匐的莖節處，探出了幾縷極細的、試圖抓住更多土壤或支撐物的氣根。
她爲它換了一個稍微大一點、但依然樸素的粗陶盆，在盆底墊了更多的碎石和陶粒以確保排水。移植的時候，她動作格外輕柔，小心地梳理着那些纖細的根須，仿佛對待什麼易碎的珍寶。
這天下午，秋陽暖融。林然正蹲在暖房裏，給幾盆秋植的球根花卉添加基肥。她穿着寬鬆的亞麻襯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纖細的小臂，頭發鬆鬆地束在腦後，幾縷碎發垂在頰邊，隨着她的動作輕輕晃動。陽光透過玻璃頂棚，在她專注的側臉上跳躍，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整個人沉浸在一種靜謐而充滿生命力的勞作氛圍中。
林焓裕不知何時站在了連接暖房的玻璃回廊裏。他沒有立刻進來，只是隔着潔淨的玻璃，靜靜地看着裏面的景象。
他看到林然用一把小鏟子，仔細地在球根周圍挖出淺坑，然後從旁邊的袋子裏舀出少量灰褐色的有機肥，均勻地撒進去，再小心地用土掩埋、壓實。她的動作並不熟練，甚至有些笨拙的認真，但每個步驟都一絲不苟。陽光將她睫毛的陰影投在眼瞼下，微微顫動。
他看了很久。目光從她沾了泥土的手指，移到她因爲用力而微微抿起的嘴唇，再到她低垂的、濃密如蝶翼的睫毛。一種陌生的、平靜的，甚至可以說……柔軟的注視，取代了往日慣有的審視與冰冷。
直到林然似乎感覺到什麼，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回廊方向。
兩人的目光，隔着透明的玻璃，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林然顯然沒料到他會站在那裏，微微一怔，手裏的鏟子差點掉在地上。她下意識地想站起身，卻因爲蹲得太久，腿腳發麻，身體晃了一下。
玻璃門被推開，林焓裕快步走了進來。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有力，掌心帶着室外陽光殘留的暖意，以及一絲屬於他的、清冽的雪鬆氣息，透過薄薄的亞麻布料，清晰地傳遞到林然的皮膚上。
那觸碰短暫而克制。待她站穩，他便立刻鬆開了手，仿佛剛才只是出於最基本的禮儀。
“小心。”他低聲說，聲音比平時少了幾分冷硬。
“謝謝哥哥。”林然有些赧然地低下頭，耳根微微泛紅，不知是因爲腿麻的窘迫，還是因爲那突如其來的觸碰。她退開半步，與他拉開一點距離。
暖房裏彌漫着泥土、肥料和植物的混合氣息，陽光暖烘烘的。兩人之間隔着一步的距離，空氣卻仿佛有些凝滯。
林焓裕的視線掃過她剛剛侍弄的那幾盆球根，又落回她臉上。“在施肥？”他問，語氣尋常，像在找話說。
“嗯，秋植的鬱金香和風信子，加點底肥，春天開花會更好。”林然輕聲解釋，手指無意識地捻着鏟子柄上的木紋。
林焓裕點了點頭，沒再追問花卉知識。他的目光似乎被旁邊那盆長勢不錯的佛甲草吸引，走了過去，彎腰細看。
“它好像長大了些。”他評論道，伸出手指，極輕地碰了碰一片肥厚的葉片。那動作很自然，帶着點探究的意味。
“嗯，挺頑強的。”林然跟過去，站在他側後方一點的位置，看着他專注的側臉。從這個角度，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以及下頜線利落的弧度。褪去了商場上殺伐決斷的凌厲，此刻的他，在暖房溫柔的光線下，竟顯出幾分罕見的、近乎柔和的專注。
“根系抓得很穩，”林焓裕仔細看了看佛甲草基部那些細密的氣根和緊緊扒住土壤的主根，“哪怕土不多。”
“它不需要很深的土，”林然接口道，語氣裏帶着點自己都沒察覺的、分享發現的小小雀躍，“關鍵是透氣，和那一點點剛好能抓住的、不會讓它爛掉的溼氣。”
林焓裕直起身，轉過身看着她。陽光從他背後照過來，給他高大的身形鍍上一層金邊，卻讓他的面容有些逆光，看不太清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陰影裏格外明亮，深邃地望着她。
“抓得住的溼氣……”他低聲重復，像是在品味這句話。
林然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移開視線，看向那盆佛甲草。“其實……很多看起來不起眼的東西，生命力都比想象的要強。只要給對一點點東西，它們自己就能找到活下去、甚至長得不錯的路。”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有時候，比那些精心伺候、卻動不動就蔫掉的嬌貴品種，反而更可靠。”
她說的是植物。
但在這暖意融融的午後，在這彌漫着生命氣息的玻璃房子裏，這句話聽在耳中，似乎又不止是植物。
林焓裕久久沒有說話。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靜，卻仿佛有千言萬語在無聲涌動。那裏面有審視，有衡量，有驚訝，或許還有一絲……被某種純粹而堅韌的東西，輕輕觸動的微瀾。
他能感覺到，眼前這個名義上的妹妹，和他以往認知的、或者外界傳聞的那個怯懦無能的假千金，完全不同。她安靜，卻並非空洞；她置身事外，卻又仿佛能洞察某些核心的困局；她擺弄着泥土和花草，說出來的話，卻常常能切中他正在冥思苦想的、關於生存與平衡的命題。
這是一種極其古怪的吸引。並非男女之情那般熾熱明確，更像是在一片荒漠般的孤獨與壓力中，突然發現了一株同樣在惡劣環境下默默生長、姿態卻意外舒展堅定的植物，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想知道它是如何做到的。
“你……”他開口，聲音有些低啞，似乎想說什麼，卻又頓住了。
就在這時，暖房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略顯急促的高跟鞋聲，伴隨着蘇沐晴嬌脆的呼喚：“焓裕哥哥？你在裏面嗎？陳助理有急事找你呢！”
玻璃門被推開，蘇沐晴探進頭來。她今天打扮得格外精致，一身鵝黃色的套裙，妝容完美，臉上帶着甜美的笑容。然而，當她的目光落在暖房內的兩人身上，看清他們之間那種仿佛被陽光和綠意柔和了邊界的氣氛時，她臉上的笑容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陰霾。
林焓裕瞬間恢復了慣常的冷淡神色，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柔和只是陽光造成的錯覺。他直起身，對林然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然後轉身走向門口。
“什麼事？”他問蘇沐晴，語氣公事公辦。
“好像是‘星耀灣’評審會那邊有了新進展，陳助理電話裏很急。”蘇沐晴立刻換上擔憂又體貼的表情，上前一步，很自然地想要挽住林焓裕的手臂。
林焓裕卻不着痕跡地側身避開了，率先走出了暖房。“去書房說。”
蘇沐晴挽了個空，手指尷尬地停在半空。她咬了咬唇，回頭狠狠瞪了暖房裏的林然一眼，那眼神冰冷銳利，帶着毫不掩飾的嫉恨和警告，然後才快步追着林焓裕離開了。
暖房裏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陽光、植物，和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雪鬆冷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被打斷的微妙張力。
林然站在原地，看着空蕩蕩的門口，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土的手指，和那盆在角落裏靜靜舒展的佛甲草。
剛才那一瞬間，他眼中閃過的光芒，她看得分明。
那不是兄長對妹妹的關懷，也不是上位者對依附者的審視。
那更像是一個孤獨的決策者，在荊棘密布的路上，偶然瞥見同行者眼中相似的冷靜與堅持時，產生的一絲近乎本能的……確認與共鳴。
種子已經落下，土壤已經溼潤。
雖然剛冒出的嫩芽，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冷風掠過。
但畢竟，已經發芽了。
林然拿起噴壺，給佛甲草葉面噴上極其細密的水霧。水珠在灰綠色的肉質葉片上滾動，匯聚，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晶瑩的光。
她輕輕碰了碰那冰涼溼潤的葉尖。
不急。
有些生長，需要時間，也需要……恰到好處的風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