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荒山古道。
溫涼和沈清歡策馬疾馳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座下馬匹口吐白沫,實在跑不動了,才在一處山坳裏停下。
“不能再跑了,”溫涼勒住繮繩,翻身下馬,檢查了一下馬匹的狀況,“馬已經到極限了,再跑下去會累死。”
沈清歡也下了馬,看着兩匹癱在地上喘粗氣的馬,憂心忡忡:“那我們今晚怎麼辦?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
溫涼環顧四周。此地是兩山之間的谷地,荒草叢生,亂石嶙峋,遠處隱約可見一條溪流。在谷地深處,似乎有建築物的輪廓。
“那邊好像有房子。”溫涼指着那個方向,“過去看看。”
兩人牽着馬,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谷地深處走。走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座廢棄的山神廟,廟宇不大,已經殘破不堪,門窗歪斜,屋頂塌了大半,但至少還能遮風擋雨。
推開吱呀作響的廟門,裏面灰塵彌漫,蛛網密布。正殿的神像早已倒塌,碎成幾塊散落在地。不過牆角還算幹燥,堆着些破爛的蒲團和帷幔。
“就在這裏將就一晚吧。”溫涼道,“我去撿些柴火,你收拾一下。”
沈清歡點頭,開始動手清理角落。她把破爛的蒲團堆在一起,又扯下還算完整的帷幔鋪在上面,勉強弄出兩個能坐能躺的地方。
溫涼很快抱着一捆幹柴回來,在殿中生起一堆火。火光驅散了廟裏的陰冷和黑暗,也帶來了一絲暖意。
兩人圍着火堆坐下,都鬆了口氣。
從棲霞山一路狂奔至此,精神高度緊繃,此刻終於能稍微放鬆一下。
溫涼從包袱裏取出幹糧和水囊,分給沈清歡。幹糧是硬邦邦的烙餅,就着涼水,實在談不上美味,但兩人都餓了,倒也吃得下。
“你的傷……”沈清歡看着溫涼胸前被血浸透的衣衫,眼中滿是擔憂,“我幫你處理一下吧。”
溫涼低頭看了看傷口,趙瑾那一扇劃得不深,但傷口較長,而且扇緣似乎淬了毒,雖然他用內力暫時壓制住了,但若不及時處理,恐會惡化。
“好。”他解開衣襟,露出傷口。
火光下,傷口從左肩斜劃至右肋,皮肉翻卷,滲出的血隱隱發黑。沈清歡看得心頭一緊,連忙從自己包袱裏取出金創藥和幹淨布條——這些都是她離開雲停城時準備的,沒想到真派上了用場。
她先用清水小心清洗傷口,然後敷上金創藥,再用布條仔細包扎。動作輕柔細致,生怕弄疼了他。
溫涼靜靜坐着,感受着那雙柔軟的手在自己胸前動作,鼻端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草藥和少女體香的清新氣息。火光映在她專注的側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長長的影子,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他心頭莫名一跳,連忙移開目光。
“好了。”沈清歡打好最後一個結,抬起頭,正好對上溫涼移開的目光。她愣了愣,隨即意識到兩人此刻的距離實在太近,臉騰地紅了,慌忙退開。
“多……多謝。”溫涼也有些尷尬,低頭整理衣衫。
一時間,廟裏只剩下柴火噼啪的聲響,和兩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那個……”沈清歡沒話找話,“你說,那個黑衣人到底是誰啊?他爲什麼要幫我們?”
溫涼定了定神,道:“他武功極高,至少是意境境大成,甚至可能更高。用的彎刀招式詭異,不像中原路數。至於爲什麼要幫我們……”
他沉吟片刻:“他說欠祖父人情,可能是真的。祖父行醫濟世幾十年,救過的人不計其數,其中有些江湖異人也不奇怪。但還有一種可能……”
“什麼?”
“他另有所圖。”溫涼緩緩道,“比如,想借我們的手引出更多的人,或者……他想要的不只是令牌,而是集齊七枚令牌之後才能開啓的東西。”
沈清歡聽得心頭沉重:“那令牌落在他手裏,豈不是更危險?”
“未必。”溫涼搖頭,“至少,他現在沒有與我們爲敵。而且,他若真想集齊令牌,就還需要其他六枚。蘇家、溫家、唐門、慕容家……他總會再露面的。”
他頓了頓,看向沈清歡:“清歡,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什麼?”
“我們回雲停城後,恐怕不能直接去找你爺爺。”溫涼道,“內衛司既然已經盯上我們,就一定會追查到底。你爺爺隱居二十年,一旦暴露,後果不堪設想。”
沈清歡臉色一白:“那……那怎麼辦?我們總不能一直躲着吧?”
“我們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從長計議。”溫涼道,“我想到一個去處。”
“哪裏?”
“蘇府。”溫涼道,“蘇清絕雖然病重,但蘇家在雲停城根基深厚,而且有雷震山相助。更重要的是,蘇府現在肯定也在朝廷的監視之下,我們回去,反而不會太顯眼——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清歡想了想,覺得有理:“好,聽你的。”
“另外,”溫涼繼續道,“我們需要聯絡唐冰。唐門既然也派人來了,多一個盟友總是好的。而且唐門擅長用毒和暗器,或許能幫蘇清絕解毒。”
說到蘇清絕,沈清歡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蘇公子的毒……你有辦法解嗎?”
溫涼沉默片刻,搖頭:“‘蝕心散’加‘噬心蠱’,兩種都是世間奇毒,又相互激發,已深入心脈。我暫時只能壓制,無法根治。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找到下蠱之人,拿到母蠱,或者……”溫涼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找到傳說中的‘九轉還魂草’。”
“九轉還魂草?那是什麼?”
“一種只存在於古籍記載中的神藥,據說能解百毒,續斷脈,甚至……起死回生。”溫涼道,“但這只是傳說,從未有人真正見過。”
沈清歡失望道:“那不等於沒辦法?”
“也不盡然。”溫涼道,“世間萬物相生相克,有毒藥就必有解藥。只是我們需要時間,而蘇清絕……最缺的就是時間。”
兩人都沉默了。
火光跳躍,將他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搖曳不定。
夜深了。
山風呼嘯,穿過破廟的縫隙,發出嗚嗚的怪響,像是什麼東西在哭泣。遠處隱約傳來狼嚎,悠長而瘮人。
沈清歡裹緊了身上的披風,往火堆邊挪了挪。
“害怕?”溫涼問。
“有一點。”沈清歡老實承認,“這地方……怪陰森的。”
溫涼笑了笑,往火堆裏添了幾根柴:“有我在,不用怕。”
他聲音溫和,帶着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沈清歡看了他一眼,心頭一暖,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不再說話,各自閉目調息。
但溫涼並沒有真的休息。他看似閉着眼,實則耳聽八方,警惕着周圍的一切動靜。
內衛司的人不會輕易放棄,趙瑾丟了令牌,必定會全力追查。他們雖然一路小心,但難保沒有留下痕跡。
而且……那個黑衣人,真的會放過他們嗎?
正思忖間,溫涼耳朵忽然一動。
遠處,有馬蹄聲。
不止一匹。
正在迅速接近!
他猛然睜眼,低聲道:“有人來了!”
沈清歡也驚醒過來,手按向腰間軟劍。
溫涼迅速起身,一腳踩滅火堆,拉着沈清歡躲到神像後的陰影裏。
馬蹄聲越來越近,最終在破廟外停下。
聽聲音,大概有五六匹馬。
廟門被“砰”地一聲推開。
幾個舉着火把的人闖了進來。
火光映照下,可以看到來人都穿着黑色的勁裝,腰佩長刀,爲首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精瘦漢子,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眉斜劃至右嘴角。
“搜!”刀疤臉冷聲下令。
手下立刻散開,在破廟裏仔細搜查。
溫涼和沈清歡屏住呼吸,藏在神像後,一動不敢動。
一個手下走到他們剛才生火的地方,蹲下身摸了摸灰燼:“頭兒,灰還是溫的,人剛走不久!”
刀疤臉眼中寒光一閃:“追!他們跑不遠!”
“頭兒,”另一個手下道,“這荒山野嶺的,他們能往哪兒跑?會不會躲在附近?”
刀疤臉環顧破廟,目光掃過倒塌的神像、破爛的帷幔、滿地的灰塵……
最後,落在了神像後的陰影處。
他嘴角勾起一絲冷笑,緩緩拔出腰間長刀,一步一步朝神像走來。
沈清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劍柄的手微微發抖。
溫涼卻異常冷靜。他輕輕拍了拍沈清歡的手背,示意她別動,自己則悄然從懷中摸出三枚金針。
刀疤臉走到神像前,舉刀就要往陰影裏刺。
就在這一瞬間,溫涼動了!
他身形如鬼魅般從陰影中閃出,手中金針疾射而出,直取刀疤臉面門!
刀疤臉大驚,慌忙揮刀格擋。
“叮叮叮!”
三枚金針被盡數擋下,但溫涼已趁機欺身而上,一掌拍向他胸口!
刀疤臉反應極快,左手握拳,硬接這一掌。
“砰!”
拳掌相交,刀疤臉悶哼一聲,連退三步,臉色漲紅,顯然吃了暗虧。
“意境境小成?”他盯着溫涼,眼中閃過驚疑,“你是溫涼?”
溫涼不答,折扇已在手,冷冷看着對方。
其餘幾個手下見狀,紛紛拔刀圍了上來。
“頭兒,這小子……”
“一起上!”刀疤臉厲聲道,“死活不論!”
五六把長刀同時斬向溫涼!
溫涼不慌不忙,折扇展開,在身前一劃。扇面如盾,竟將五六把刀同時蕩開!同時他身形如遊魚般滑入人群,扇骨點、戳、掃、劈,每一擊都精準地打在對手的手腕、關節、穴位上。
只聽“哎喲”“啊呀”幾聲慘叫,已有三人兵器脫手,捂着受傷部位踉蹌後退。
刀疤臉臉色難看,知道遇到了硬茬子,咬牙道:“布陣!”
剩下的三人立刻變換位置,呈三角形將溫涼圍在中間,刀光霍霍,配合默契,竟是某種合擊陣法。
溫涼頓時感到壓力大增。這三人單個武功不高,但陣法精妙,攻守一體,竟將他困在了中間。
沈清歡在神像後看得心急,一咬牙,拔出軟劍沖了出來:“溫涼,我來幫你!”
她劍法輕靈,如穿花蝴蝶般插入戰圈,一劍刺向左側那人後心。
那人正全力進攻溫涼,沒想到背後有人偷襲,倉促間回身格擋,陣法頓時露出破綻。
溫涼抓住機會,折扇如刀,劃過右側那人咽喉。
“噗!”
血光迸現,那人捂着脖子倒下。
陣法一破,剩下兩人頓時慌了手腳,被溫涼和沈清歡聯手,不過幾招便解決了。
刀疤臉見手下轉眼間死傷殆盡,眼中閃過狠厲之色,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個竹筒,對準天空。
“咻——砰!”
一道綠色的煙火沖天而起,在夜空中炸開。
信號彈!
“他在叫援兵!”沈清歡急道。
溫涼眼神一冷,折扇脫手飛出,如一道白光射向刀疤臉。
刀疤臉慌忙舉刀格擋。
“鐺!”
折扇被震飛,但溫涼已趁機近身,一掌印在他胸口。
這一掌用上了十成功力,掌力排山倒海般涌入對方體內。刀疤臉狂噴一口鮮血,倒飛出去,撞在廟牆上,軟軟滑落,眼見是不活了。
溫涼收回折扇,急促道:“快走!他們的援兵馬上就到!”
兩人沖出破廟,翻身上馬,正要離開,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密集的馬蹄聲。
聽聲音,至少有十幾騎,正在迅速靠近!
“來不及了!”溫涼當機立斷,“棄馬,上山!”
兩人舍了馬匹,一頭扎進廟後的山林。
山林茂密,夜色深沉,正是藏身的好去處。但對方顯然也是追蹤好手,很快就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呼喝着追了上來。
溫涼和沈清歡在林間狂奔,身後追兵越來越近。
“分開走!”溫涼低聲道,“我去引開他們,你往東邊跑,天亮後在三十裏外的‘黑風鎮’匯合!”
“不行!”沈清歡斷然拒絕,“要死一起死!”
“別任性!”溫涼厲聲道,“兩個人目標太大,分開才有機會!聽話!”
沈清歡咬着唇,眼中淚光閃爍,但最終點頭:“你……小心!”
“你也是。”溫涼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跑去,同時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
追兵果然被他吸引,大部分都追了過去。
沈清歡含着淚,拼命往東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後再也聽不到追兵的聲音,她才停下,靠在一棵大樹上,劇烈喘息。
夜風吹過山林,樹葉沙沙作響,遠處偶爾傳來夜梟的怪叫,更添恐怖。
沈清歡又冷又怕,抱着雙臂,瑟瑟發抖。
她忽然想起溫涼最後看她的那一眼,那麼深,那麼沉,仿佛要把她刻進心裏。
“溫涼……”她喃喃自語,“你一定要活着……”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不是追兵——追兵的腳步聲沉重而雜亂,而這個腳步聲很輕,很穩,顯然是個高手。
沈清歡心中一緊,緩緩拔出軟劍,轉身。
月光透過枝葉灑下,照亮了來人的臉。
那是一張陌生的、平凡的中年男人的臉,穿着粗布衣裳,像個尋常的山民。
但沈清歡能感覺到,這人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深沉如海,浩瀚如淵。
絕對是個頂尖高手!
“沈姑娘,”那人開口,聲音溫和,“別怕,我不是壞人。”
沈清歡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誰?”
“我姓蕭,單名一個‘隱’字。”中年男人微笑道,“是溫涼的朋友。”
“溫涼的朋友?”沈清歡不信,“我怎麼沒聽他說過?”
“因爲我也很久沒見他了。”蕭隱道,“不過,我認識他祖父溫如晦。二十年前,溫老爺子救過我的命。”
沈清歡心中一動:“那你……是來幫我們的?”
“算是吧。”蕭隱點頭,“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們,從棲霞山到這裏。剛才那些追兵,我已經處理掉了。”
“處理掉了?”沈清歡一驚,“那麼多追兵,你一個人……”
蕭隱笑了笑,沒有解釋,只是道:“溫涼那邊你不用擔心,他機警得很,已經甩掉追兵了。你現在跟我走,我帶你去個安全的地方。”
沈清歡猶豫了。
這人來歷不明,雖然說得誠懇,但萬一是陷阱呢?
似乎看出她的疑慮,蕭隱從懷中取出一物,遞給她。
那是一枚玉牌,通體溫潤,正面刻着一個“溫”字,背面是繁復的雲紋。
沈清歡認得,這是溫家的信物,溫涼身上也有一塊類似的。
她終於放下心來,收起軟劍:“多謝蕭前輩。”
“不必客氣。”蕭隱道,“走吧,天快亮了。”
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密林深處。
而另一邊,溫涼甩掉追兵後,繞了個大圈,確定安全後,才朝黑風鎮方向趕去。
他心中掛念沈清歡的安危,腳步不由得加快。
黎明時分,他終於看到了黑風鎮的輪廓。
那是個不大的小鎮,依山而建,此刻晨霧彌漫,炊煙嫋嫋,一派寧靜。
溫涼走進鎮子,找了家臨街的茶館坐下,要了壺茶,邊喝邊等。
他相信沈清歡一定能安全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