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雷烈那場短暫而鋒利的對話,像一根冰冷的探針,刺入了鄭成自我認知的某個模糊區域。之後幾天,那種被審視、被看透的不適感,如同皮膚下細微的刺癢,持續存在着。雷烈那句“你用的法子,陰”,以及林瀾關於“手段反噬”的提醒,在他腦中反復回響,彼此纏繞。
他開始更系統地反思自己的行爲模式。那個軟面抄上,除了觀察記錄和策略分析,悄然多出了一個新欄目:“代價評估”。
在“廁所事件”的詳細記錄下方,他新增了幾行:
直接代價:何斌的恐懼與潛在把柄;雷烈的注意與可能的風險評估(敵意/警惕/扭曲認可?);自身精神消耗(夢境、反思時間)。
間接代價:對“信息操縱與心理暴力”手段的首次主動應用與依賴風險;道德模糊地帶的初次涉足;與雷烈此類高危變量產生非計劃性交集。
收益:孫宇避免了即時嚴重傷害;李強氣焰受挫;205宿舍短期安全度提升;驗證了“信息杠杆”在特定情境下的有效性。
平衡:短期收益>短期代價。但長期代價未知,且手段具有成癮性與升級風險(爲達目的可能使用更極端信息操縱)。需設立使用紅線:1. 不捏造核心事實;2. 不危及無關者重大安全;3. 盡可能尋找非暴力、低傷害的替代方案。
寫下這些,像是完成了一次冰冷的自我解剖。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從單純的“風險規避者”,向“風險計算與主動幹預者”演變。這種演變伴隨着能力的增長,也伴隨着認知的腐蝕。他必須爲自己設定規則,哪怕這規則只存在於他一個人的心中。
接下來的校園生活,在一種表面的平靜下,暗涌繼續按照各自的邏輯流淌。
期中考試後的第一次班級集體活動——校園秋季運動會報名——成爲了新的觀察窗口。李老師鼓勵大家積極參與,爲班級爭光。
吳濤幾乎立刻就報名了男子100米和4x100米接力,並主動承擔了組織工作。他在講台上動員時,聲音洪亮,條理清晰,將報名、訓練、後勤安排得井井有條,充分展示了其組織能力和“領袖風範”。張銳和劉芳自然是積極響應者,沈曉雅也帶着她的姐妹團報名了啦啦隊和趣味項目。這是一種通過集體活動鞏固地位、展示綜合能力的典型“優等生”策略。
趙浩報了籃球賽和1500米長跑,這是他擅長的領域,沒什麼懸念。陳謹湊熱鬧報了個鉛球。孫宇縮在角落,對體育委員(由吳濤兼任)的詢問只是慌亂地搖頭,小聲說“我不行”。
鄭成報了沒人願意參加的3000米長跑。這個選擇讓吳濤有些意外,看了他好幾眼。3000米考驗耐力和意志,但缺乏觀賞性和直接對抗性,並非“出風頭”的好選擇。但鄭成有自己的考量:長跑是他熟悉的、可控的、可以獨自完成的運動,能展現一定的意志品質(符合“好學生”形象),又不會像短跑或球類那樣陷入直接的人際比較和團隊依賴。同時,這也是對他自己體能和意志的一次定期檢驗。
林瀾什麼也沒報。當吳濤問到她時,她只是平靜地搖頭:“我不擅長運動。”沒有解釋,沒有歉意,坦然得近乎冷漠。吳濤似乎想勸說什麼,但看到林瀾已經低下頭繼續看書,只好作罷。
運動會成了新的微縮社會。積極報名的、被動員參加的、冷眼旁觀的、被迫卷入的、以及像孫宇這樣徹底逃避的,構成了完整的生態鏈。
在吳濤的組織下,報名運動員的同學開始了放學後的簡單訓練。操場上,吳濤儼然成了小教練,指導熱身,示範動作,有時還把自己帶來的功能飲料分給大家。他享受着這種被需要、被圍繞的感覺。鄭成注意到,吳濤在指導女生(尤其是沈曉雅和她的朋友)時,語氣會格外溫和耐心。
而李強那夥人,對運動會毫無興趣。他們依舊聚集在操場角落或體育館背面,抽煙,閒聊,偶爾對着訓練的人群指指點點,發出不懷好意的哄笑。但他們的目光,更多時候是投向彼此,或者空洞地望向校外。柳枝巷和廁所事件的挫敗,似乎抽走了他們一部分囂張的氣焰,但也讓他們變得更加陰鬱和難以預測。鄭成從陳謹那裏聽說,李強最近在打聽一些關於“網絡水軍”和“匿名發帖”的事情,具體目的不明。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如果李強從純粹的肢體暴力轉向更隱蔽的網絡暴力或造謠中傷,其破壞力和防御難度都會大大增加。鄭成將這條信息記錄在案,風險等級調高,並開始留意校園匿名論壇和本地貼吧的動態。
孫宇的狀態,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但真實的積極變化。在鄭成和陳謹持續、但不過分熱情的“拉攏”下,他下午放學後,偶爾會跟着他們一起去操場。他不參加任何訓練,只是坐在遠離跑道的看台最高處,抱着書包,看着下面奔跑跳躍的人群,眼神依舊空洞,但至少離開了那個封閉的宿舍和教室角落。有一次,陳謹跑完步累癱在他旁邊,孫宇竟然默默遞過來一瓶水(是陳謹之前塞給他的那瓶,他沒喝)。陳謹愣了一下,接過水,咧嘴笑了,孫宇卻立刻低下頭,耳根發紅。
這一點點幾乎難以察覺的互動,讓鄭成看到了一絲希望。孫宇並非完全喪失了感知和回應的能力,只是那層自我保護的硬殼太厚,裂痕太小。需要持續、穩定、低壓的環境,才有可能讓這裂痕慢慢擴大。
物理競賽的備戰進入白熱化階段。每周兩次的強化培訓,加上吳濤組織的線上討論,占據了鄭成大量時間。題目越來越難,討論越來越深入,有時甚至會爭論到一些物理學哲學層面的問題。吳濤依舊保持着知識廣度和資源分享的優勢,但鄭成和林瀾在思維深度和邏輯嚴密性上逐漸展現出後勁。三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競爭與合作平衡:吳濤是明面上的組織者和資源提供者,鄭成和林瀾則是實質上的思維引擎和難題攻克者。
在一次討論關於量子測量難題的延伸思考時,吳濤引用了某位知名教授的觀點,試圖佐證自己的看法。林瀾聽完,平靜地說:“這位教授三年前那篇PRL文章裏的結論,去年已經被另一組實驗數據挑戰了,他本人也在最近的講座中修正了部分觀點。”她隨即報出了那篇挑戰性論文的標題和發表期刊。
吳濤當場愣住,臉上有些掛不住,強笑道:“是嗎?我沒注意到這個後續。”他看向鄭成,“鄭成,你聽說過嗎?”
鄭成確實在最近瀏覽預印本網站時瞥見過相關標題,但沒細讀。他如實說:“有點印象,但沒仔細看。林瀾記得很清楚。”
吳濤的笑容更加勉強。這件事後,他在分享資料時,語氣裏少了幾分絕對的自信,多了幾分謹慎。他開始有意識地增加與鄭成、林瀾的私下交流,試圖彌補自己可能在“學術前沿嗅覺”上的不足。鄭成能感覺到,吳濤正試圖將他們二人更緊密地綁定在他的戰車上,同時也在暗中加強自己的學習,避免被拉開差距。
這是一種更高級、更文明的壓力。鄭成坦然接受這種競爭,甚至享受其中智力交鋒的快感。這比他面對李強或算計雷烈時要“幹淨”得多,也更有成就感。
周五下午,競賽培訓結束後,周老師單獨留下了他們三個。
“市級初賽的賽制有調整,”周老師手裏拿着一張通知,“除了筆試,增加了實驗操作環節,占總分的30%。實驗題目可能涉及一些非常規儀器和設計性內容。學校實驗樓的設備有限,我們可能需要聯系大學實驗室進行短期培訓。但時間很緊,名額也有限。”
實驗操作!這對習慣了紙筆解題的他們來說,是一個新的挑戰。尤其是鄭成,他的優勢在於理論和邏輯,動手經驗相對欠缺。吳濤家境好,可能接觸過一些科普實驗或競賽培訓。林瀾……鄭成看向她,她眼神專注,似乎對這個新變化很感興趣。
“下周六,我會帶你們去市理工大學物理實驗室進行一次觀摩和基礎操作練習。”周老師說,“只有一天時間,你們要抓住機會,多看,多問,多動手。尤其是鄭成和林瀾,筆試我相對放心,但實驗不能拖後腿。”
“明白,周老師。”三人應道。
離開實驗樓時,吳濤主動說:“我叔叔在理工大有個朋友,是實驗室的管理員。要不要我提前打個招呼,讓他到時候多照顧一下,或者……借點資料看看?”
又是資源。鄭成心中了然,吳濤在尋找新的優勢點。“如果能幫上忙,當然好。”他說,“不過還是別太麻煩人家,按正常流程走就好,免得欠人情。”
他這話說得委婉,但點明了“欠人情”的可能代價。吳濤笑了笑:“也是,那就先看看再說。”
回到教室,鄭成發現自己的水杯下面壓着一張小紙條,沒有署名,字跡歪歪扭扭:“小心點,有人要在網上搞你。”
鄭成心中警鈴大作。他不動聲色地收起紙條,目光掃過教室。李強不在。王旭和劉威在後面睡覺。其他同學都在忙自己的事。誰放的紙條?何斌?還是別的目擊了廁所事件、對李強不滿的人?
他立刻用手機匿名登錄了學校貼吧和幾個本地學生常去的論壇。快速瀏覽了一遍,暫時沒有發現針對他的明顯負面帖子。但“有人要搞你”這種警告,通常不會是空穴來風。李強果然開始轉向更隱蔽的領域了。
他需要提前準備。網絡攻擊無非幾種:造謠(成績作弊、品行不端、家庭問題)、P圖、匿名謾罵、人肉(可能性較低)。針對這些,他能做的防御有限:保持言行一致,不留明顯把柄,重要時間節點(如競賽)注意保護個人信息,必要時可以請周老師或李老師出具證明(針對成績作弊謠言)。但最重要的是,不能自亂陣腳,不能讓這種潛在的攻擊影響自己的狀態。
他將紙條拍照留存,然後撕碎沖掉。風險預警已接收,應對預案啓動。
晚上,宿舍裏。孫宇罕見地沒有早早躺下,而是坐在書桌前,對着一道數學題發呆。那道題並不難,是基礎的函數求導。但他看了很久,筆尖懸着,就是落不下去。
鄭成做完自己的功課,走過去,看了一眼題目。“哪裏卡住了?”
孫宇嚇了一跳,手指一顫,筆掉在桌上。他慌亂地撿起來,小聲說:“沒……沒有。就是……有點不確定。”
“求導公式背熟了嗎?”鄭成問。
孫宇點頭,又搖頭,眼神迷茫:“背了……但有時候會忘,或者……用錯。”
“那就從最基本的開始。”鄭成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拿過一張草稿紙,“忘了沒關系,我們一起推一遍。冪函數求導,爲什麼是nx^(n-1)?可以從定義出發……”
他講得很慢,很基礎,沒有跳過任何步驟。孫宇一開始很緊張,手指絞在一起,但聽着聽着,眼神漸漸聚焦到草稿紙上。當鄭成引導他自己寫出一個簡單函數的導數,並驗證正確時,孫宇的臉上,極短暫地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微光。
“會了?”鄭成問。
“……嗯。”孫宇點頭,聲音依舊很小,但比之前多了一點點力氣。
“那就把這道題做一遍,做完給我看。”鄭成說完,起身回到自己座位,繼續看物理書。
過了大約十分鍾,孫宇拿着草稿紙,怯生生地走過來,遞給他。紙上字跡依舊潦草顫抖,但步驟完整,答案正確。
“很好。”鄭成看了一眼,點點頭,“以後遇到不確定的,就把公式自己推一遍,或者找最基礎的例題對照。別怕慢,做對最重要。”
孫宇接過草稿紙,緊緊攥着,低頭說了聲“謝謝”,快步走回自己座位。他沒有立刻躺下,而是又對着課本看了起來,雖然很快又顯出疲態,但至少堅持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
陳謹對鄭成擠擠眼,豎了下大拇指。趙浩靠在床上,看着這一幕,沒什麼表情,但眼神比平時柔和了一點。
鄭成知道,這只是萬裏長征的一小步。孫宇的心理創傷和思維慣性不是幾次講題就能解決的。但他更清楚,這種微小、具體、可完成的成功經驗,對於重建一個崩潰者的自信至關重要。它像一顆火星,雖然微弱,但有可能點燃枯草。
他看向窗外,夜空無月,只有幾顆寒星閃爍。
天平之上,一邊是越來越復雜的算計、競爭、潛在威脅;另一邊是微弱但真實的人性聯結、責任、以及內心對“正確之路”的摸索。
哪一邊更重?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正站在天平中央,每一次選擇,每一次行動,都在向某一側添加籌碼。
而這場關於力量、規則與自我的漫長衡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