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淵傷愈的第七日,天帝法旨到了。
不是虛影傳音,是真真正正、由九天仙官捧至淨室門前的金色卷軸。卷軸展開時,磅礴威壓如山嶽傾塌,將整座淨室的陣法壓得咯吱作響,連窗外的風雪都在瞬間凝固。
沈清弦當時正在撫琴。
《歸墟引》彈到第三段,指尖剛撥出一個清越的音符,威壓降臨的刹那,琴弦“錚”地繃斷,冰蠶絲彈起在他手背上劃出一道血痕。
謝無淵幾乎是瞬間出現在他身前。
玄甲未着,只一身墨色常服,銀發鬆散束在腦後。但他站定的姿勢是防御的——左手虛按在沈清弦肩頭,右手已握住了憑空浮現的燼霜刀柄。赤瞳如淬血寒星,冷冷盯着門外那道金色身影。
“神將謝無淵,接旨——”
捧旨仙官聲音發顫,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他身後還跟着十二名金甲神衛,個個手持鎖鏈刑具,面上覆着無表情的金色面具。
氣氛劍拔弩張。
謝無淵沒跪。
他甚至沒鬆開握刀的手,只淡淡道:“念。”
仙官臉色煞白,卻不敢違逆,顫抖着展開卷軸:
“奉天承運,天帝詔曰:鎮天神將謝無淵,自執掌天門以來,屢次違逆天規,私護祭品,擅動禁術,更於日前取血儀式中引魔毒入體,險些釀成大禍。今查,其與淨靈體沈清弦之間,已生逾矩之情,此乃瀆神重罪——”
“夠了。”謝無淵打斷。
他向前一步,將沈清弦完全擋在身後,燼霜刀出鞘半寸,刀氣在地面劃出一道深深的焦痕。
“罪名我認。”他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事實,“要如何罰,直說便是。”
仙官咽了口唾沫,繼續念:
“……判,削神將封號,奪燼霜刀,於刑天台受九千九百鞭‘剔骨鞭’,禁閉思過三百年。淨靈體沈清弦,剝離魂魄,打入輪回道,永世不得爲仙。”
最後一句落下的瞬間,淨室裏的溫度驟降至冰點。
沈清弦能感覺到,身前謝無淵的身體繃緊了。不是恐懼,是某種壓抑到極致的、沸騰的暴怒。那種怒意如有實質,讓空氣都開始扭曲,讓門外神衛手中的鎖鏈無風自動,發出譁啦啦的碰撞聲。
“剝離魂魄……”謝無淵重復這四個字,每個音節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打入輪回?”
“是、是……”仙官冷汗涔涔,“陛下說,淨靈體本就不該有私情,既然生了,便該徹底洗去……”
“呵。”
謝無淵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讓在場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沈清弦從未聽過他這樣笑——冰冷,譏誚,帶着某種近乎瘋狂的意味。
“回去告訴天帝,”謝無淵緩緩道,“封號,他可以削。刀,他可以奪。鞭刑,我可以受。”
“但沈清弦——”
他轉過身,赤瞳深深看進少年煙灰色的眸子。
“誰敢動他一根頭發,我便讓誰魂飛魄散。”
“陛下也不行。”
死寂。
仙官手中的卷軸“啪嗒”掉在地上,金甲神衛齊齊後退半步。九天之上傳來一聲沉悶的雷鳴——那是天帝的怒意。
謝無淵卻恍若未聞。
他彎腰撿起斷掉的琴弦,指尖撫過那道血痕,輕聲問:“疼嗎?”
沈清弦搖頭,又點頭。
“疼就記住。”謝無淵說,“記住今日這道旨意,記住他們想對你做什麼。”
他直起身,看向門外衆人。
“滾。”
一個字,裹挾着磅礴神力,將仙官和神衛震飛出去,摔在白玉廣場的積雪裏。金色卷軸在空中燃燒起來,化作灰燼,被風雪卷走。
淨室的門重新合上。
但沈清弦知道,事情沒完。
果然,當夜子時,淨室外來了第二批人。
不是仙官,不是神衛,是三位須發皆白、身着星月道袍的老者。他們懸在半空,周身環繞着九枚旋轉的玉簡,每一枚玉簡都刻着古老的天道符文。
“謝無淵,”爲首的老者開口,聲音蒼老如古鍾,“你今日抗旨,可知後果?”
謝無淵站在窗前,背對着他們,沒回頭。
“知道。”
“那你可知,”老者緩緩道,“你若執意護他,天門陣眼將因淨靈血不足而崩塌,屆時三界濁氣倒灌,生靈塗炭——這罪孽,你擔得起嗎?”
沈清弦的心髒狠狠一縮。
他從未想過這一層。淨靈體的存在,本就是爲了維系天門陣眼,保三界太平。若他與謝無淵的私情影響了取血,那……
“我擔得起。”
謝無淵的回答,斬釘截鐵。
他轉過身,赤瞳在夜色裏亮得駭人:“陣眼崩塌,我來鎮。濁氣倒灌,我來清。三界生靈若因我遭難,我便以神魂填之。”
“但你若想動沈清弦——”
燼霜刀出鞘,刀尖指向窗外三位老者。
“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空氣凝固。
良久,老者嘆息:“癡兒……你可知,你護得了他一時,護不了他一世?百年祭期一滿,陣眼需徹底淨化,屆時仍需淨靈體以身填陣——這是天道定數,無人能改。”
“那我便改了這天道。”
謝無淵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千鈞。
老者們對視一眼,搖頭離去。
風雪重新呼嘯。
謝無淵關窗,轉身,看見沈清弦蒼白的臉。
“怕了?”他問。
沈清弦搖頭,又點頭:“我怕……連累你。”
“傻話。”謝無淵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與他平視,“從我在祭壇上剜心那日起,就沒有‘連累’二字了。”
“可是針眼……”
“我會想辦法。”謝無淵握住他的手,“百年時間,足夠我找到兩全之法。”
“如果找不到呢?”
謝無淵沉默。
燭火搖曳,在他赤瞳裏投下跳動的影子。良久,他低聲說:“如果找不到……那我就陪你一起填陣。”
沈清弦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涌出來。
“不值得……”他哽咽,“你守了三萬六千年天門,你是三界敬仰的神將,你該有更好的結局……”
“什麼結局?”謝無淵擦去他的淚,“孤身一人,永生永世鎮守天門,看着日月更迭,看着滄海桑田,最後在某次浩劫中戰死,名字刻在功德碑上——這就是更好的結局?”
他搖頭。
“沈清弦,你聽着。”
“三萬六千年,我守天門,斬妖魔,平叛亂,不是因爲我愛這三界,是因爲職責。”
“但遇見你之後,我才知道,這世上原來有比職責更重要的東西。”
“所以我選你。”
“哪怕與天爲敵,哪怕萬劫不復。”
沈清弦哭得說不出話。
他撲進謝無淵懷裏,緊緊抱住這個人的脖頸,仿佛一鬆手就會死去。謝無淵回抱住他,手臂收得很緊,像要將少年揉進骨血裏。
窗外風雪更急。
但淨室內相擁的兩人,卻仿佛築起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城。
“謝無淵。”沈清弦在他耳邊哽咽着說。
“嗯?”
“教我修煉吧。”
謝無淵一怔。
沈清弦抬起頭,煙灰色的眸子裏還含着淚,卻亮得驚人:“我不要永遠被你護着。我要變強,強到能站在你身邊,強到……能幫你一起改這天道。”
謝無淵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後,他笑了。
那笑容溫柔得像春雪初融,眼底的赤色都柔軟下來。
“好。”
他說。
“從明日開始,我教你。”
“教你劍術,教你法術,教你……如何與我並肩。”
燭火“噼啪”爆了一聲。
夜色深沉,前路艱險。
但有人攜手,便不再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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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