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裏的魚養了三天。
頭天還活蹦亂跳,第二天就有些蔫了,到了第三天早上,缸面上飄起了兩條翻白的。周桂蘭趕緊撈出來,心疼得直念叨:“可惜了可惜了,這大的鯽魚,得有半斤……”
林小山蹲在缸邊看。魚太多了,水缸又小,缺氧。再養下去,怕是要全死光。
“媽。”他站起身,“這些魚,咱自家吃不完。”
周桂蘭正刮魚鱗,頭也不抬:“那咋辦?送人?”
“送人能送多少。”林小山說,“我想……拉到縣城賣了。”
周桂蘭手裏的刀停了:“賣?賣給誰?縣城人自己不會買魚?”
“城裏供應緊張,鮮魚少見。”林小山記得很清楚,前世八十年代中期,縣城裏買魚還得排隊,去晚了就沒了。“咱們這是河裏的野生魚,比養殖的好吃,肯定有人要。”
林建國從屋裏出來,聽見這話,皺了皺眉:“去縣城賣?那不成投機倒把了?”
“爸,現在政策鬆了。”林小山耐心解釋,“報紙上說了,農民自產自銷,允許的。咱們這魚是自己撈的,又不是倒賣,不算投機倒把。”
林建國還是搖頭:“太招搖。讓人看見,說咱資本主義尾巴。”
“不招搖。”林小山早就想好了,“咱不擺攤賣,找熟人,直接送到單位食堂、家屬院。供銷社我也認識人——上次買芒硝那個劉姨,她男人在縣機械廠食堂當采購,肯定要。”
這話讓林建國動心了。他蹲下,看着缸裏那些遊動的魚影子,沉默了一會兒。
“得借馬車。”他說,“自行車帶不了這麼多。”
“我去找陳書記。”林小山說。
靠山屯的大隊部在村子中央,三間磚瓦房,比一般人家氣派。院門口掛着牌子,紅漆已經斑駁了。院子裏停着輛膠輪大車——這是隊裏唯一的馬車,平時拉肥料、運公糧,農閒時誰家有事也能借,但要記工分。
林小山進院時,村支書老陳正和會計對賬。兩人圍着個火盆,噼裏啪啦打着算盤。
“陳書記。”林小山喊了一聲。
老陳抬起頭,推了推老花鏡:“小山啊,啥事?”
“想借隊裏馬車用一天。”
“拉啥?”
“魚。”林小山老實說,“前幾天撈的,家裏吃不完,想去縣城賣了。”
老陳和會計對視一眼。
“賣魚?”老陳摘下眼鏡,擦了擦,“小山啊,這事兒……按說呢,現在政策是允許農民自產自銷。但你這麼明目張膽去賣,影響不好。”
林小山早有準備:“陳書記,我不擺攤。直接送機械廠食堂,我認識人。賣了錢,我給隊裏交管理費。”
“管理費”這個詞讓老陳眼睛亮了亮。隊裏現在正缺錢,年底要給社員分紅,賬上卻緊巴巴的。
“交多少?”會計先開口了。
林小山心裏算了算:“按賣的錢,百分之五。”
“百分之八。”老陳重新戴上眼鏡,“還得記你二十個工分——借車一天,正常記工。”
“行。”林小山答應得很痛快。
老陳滿意了,從抽屜裏拿出個本子:“那你寫個借條,寫明用途、時間、交費比例。明天一早來牽車,讓老耿頭跟你去——他會趕車,路熟。”
老耿頭是隊裏的老車把式,五十多歲,光棍一條,平時就住在隊部看門。這人話不多,但趕車是一把好手。
從大隊部出來,林小山又去了虎子家。
虎子正在院裏劈柴,光着膀子,一身汗。看見他來,撂下斧頭:“小山哥!”
“明天跟我去縣城賣魚,去不?”
“賣魚?”虎子眼睛瞪得溜圓,“能行嗎?”
“行。”林小山說,“陳書記答應了,借馬車,老耿頭趕車。賣了錢,分你一份。”
“我不要錢!”虎子擺手,“我就想跟你去縣城看看!”
虎子奶奶從屋裏出來,聽見這話,笑了:“這孩子,淨說傻話。小山,你帶着他,讓他見見世面。錢該分分,親兄弟明算賬。”
“奶奶放心。”林小山說,“明天一早,我來叫虎子。”
回到家,天已經擦黑了。
周桂蘭已經做好了晚飯——玉米面粥,貼餅子,還有一小盤炒雞蛋。雞蛋是家裏那只蘆花雞下的,平時舍不得吃,今天特意炒了,算是給兒子明天進城壯行。
飯桌上,林小山說了借馬車的事。
“陳書記答應了?”林建國問。
“答應了,交百分之八的管理費,記二十工分。”
林建國點點頭:“老陳那人,不占便宜睡不着覺。百分之八……還行,不算黑。”
“老耿頭跟去?”周桂蘭問。
“嗯,他趕車。”
“那還好。老耿頭實在,不多嘴。”周桂蘭給兒子夾了塊雞蛋,“明天多穿點,縣城風大。”
小禾扒着飯,忽然抬頭:“哥,縣、縣城啥樣?”
林小山想了想:“有樓房,最高的三層。有柏油路,跑汽車。還有百貨大樓,裏頭啥都有——衣服、鞋子、糕點、玩具……”
小姑娘聽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
“好、好了不起。”她說,“我、我長大了也要去縣城。”
“好好念書,將來考縣裏的中學,就能去了。”林小山摸摸她腦袋。
吃完飯,一家人開始收拾魚。
水缸裏的魚全撈出來,倒在兩個大木盆裏。還活着的撲騰,水花四濺。死了的飄在水面,眼睛已經渾濁了。
林建國蹲在盆邊,開始分類。
“鯽魚單放,城裏人愛喝鯽魚湯。”
“鮎魚、嘎牙子放一起,燉豆腐好。”
“小的、破鱗的……這些自家吃,不賣了。”
周桂蘭拿來草繩,林小山和父親一起,把分好類的魚十條一捆,用草繩從魚鰓穿進去,從嘴裏拉出來,捆得結實實。這樣提着方便,看着也整齊。
忙活到半夜,才算弄完。
一共捆了二十來捆。活的放回水缸,加了些新水。死的用籃子裝着,放在外頭窗台上凍着——冬天夜裏有零下十幾度,一晚上就凍硬了,壞不了。
林小山洗手時,手都泡白了,指肚皺巴巴的。
“早點睡。”周桂蘭催促,“明天得起早。”
躺在炕上,林小山卻睡不着。
腦子裏一遍遍過明天的計劃:先去機械廠食堂找劉姨的男人,如果不要,再去別的單位。實在不行,就去家屬院門口碰碰運氣……
想着想着,眼皮越來越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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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叫頭遍,林小山就醒了。
周桂蘭已經起了,正在灶間烙餅——白面摻玉米面,加了蔥花和鹽,烙得兩面金黃。又煮了六個雞蛋,用布包好,塞進兒子的挎包。
“路上吃。中午要是不回來,在縣城買點吃的,別餓着。”
“哎。”
林小山穿上了最好的衣裳——一件半新的藍布棉襖,是母親用父親的舊工作服改的,針腳細密。褲子是軍綠色的,膝蓋補了兩塊補丁,但洗得幹淨。腳上是母親新做的棉鞋,千層底,納得密實,暖和。
天還沒亮透,父子倆就出門了。
隊部門口,老耿頭已經套好了車。一匹棗紅馬,毛色油亮,噴着白氣。膠輪大車上鋪了層幹草,又墊了塊破麻袋。
“耿叔。”林小山打招呼。
老耿頭點點頭,算是回應。這人確實話少,但做事麻利。他檢查了車套,又摸了摸馬脖子,然後跳上車轅:“裝車吧。”
魚已經用麻袋裝好了——活的裝一袋,死的裝一袋。林建國和兒子一起把麻袋抬上車,用繩子固定好。
虎子也來了,穿得鼓鼓囊囊,像個球。他奶奶給他戴了頂狗皮帽子,兩個帽耳朵耷拉着,一說話就呼扇。
“上車。”老耿頭說。
林小山和虎子爬上車,坐在麻袋中間。林建國把兩個舊軍用水壺遞上來:“路上喝。”
“爸,回吧。”
林建國點點頭,又對老耿頭說:“老耿,路上慢點。”
“嗯。”老耿頭揚起鞭子,“駕!”
棗紅馬邁開步子,膠輪碾過凍硬的土路,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
天漸漸亮了。
馬車出了村,上了通往縣城的土公路。路兩邊是光禿禿的田野,遠處是連綿的山。冬天的早晨冷得刺骨,風刮在臉上像刀子。林小山把圍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眼睛。
虎子興奮得很,東張西望:“小山哥,縣城還有多遠?”
“三十裏地,得走兩個時辰。”
“那麼遠啊……”
老耿頭在前頭趕車,偶爾甩個響鞭,但不怎麼說話。馬蹄聲、車輪聲、風聲,混在一起,成了旅途的伴奏。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太陽出來了。金黃色的光灑在雪地上,刺得人睜不開眼。路邊的樹上掛着霜,晶瑩剔透。
林小山從挎包裏拿出母親烙的餅,分給虎子和老耿頭。餅還溫乎,蔥香味撲鼻。三人就着涼水,吃得呼嚕呼嚕。
“小山。”老耿頭忽然開口,這是路上他第一次主動說話,“你這些魚,打算賣啥價?”
林小山早就打聽過了:“鯽魚一斤三毛,鮎魚兩毛五,嘎牙子兩毛。”
老耿頭點點頭:“差不多。機械廠食堂要是全要,能賣個好價錢。”
“耿叔,你熟?”
“年前給他們拉過白菜。”老耿頭說,“食堂采購姓王,人還行,不克扣。”
這話讓林小山心裏有了底。
又走了一個多時辰,前方出現了房屋的影子。先是零散的平房,然後是成排的磚瓦房,最後看見了樓房——最高的三層,外牆刷着黃漆。
縣城到了。
街道比村裏寬多了,鋪着柏油,雖然坑坑窪窪,但比土路平整。路兩邊有商店,玻璃櫥窗裏擺着商品。偶爾有自行車騎過,鈴聲響亮。還有幾輛綠色的“解放”牌卡車,噴着黑煙,轟隆隆開過去。
虎子眼睛都不夠用了,脖子轉來轉去:“我的娘……這麼多房子……那是啥?百貨大樓?真高……”
老耿頭熟門熟路,趕着車穿過幾條街,來到一片廠區。高聳的煙囪冒着白煙,鐵門敞開着,門口掛着牌子:“東安縣機械廠”。
“就這兒。”老耿頭停下車,“你們進去找,我在這兒看着。”
林小山和虎子跳下車,整了整衣服,朝廠門走去。
門衛是個老頭,裹着軍大衣,正在傳達室烤火。
“大爺,我們找食堂采購王主任。”林小山說。
老頭抬眼看了看他們:“啥事?”
“送魚,野生河魚。”
老頭這才認真打量他們,又看了看門外停着的馬車:“等着。”他拿起電話,搖了幾圈,“喂,食堂嗎?找王主任……有人送魚……嗯,嗯,好。”
掛了電話,老頭說:“進去吧,順着這條路直走,看見食堂牌子右拐。”
“謝謝大爺。”
兩人進了廠區。路兩邊是廠房,機器轟鳴聲震耳欲聾。穿着工裝的工人來來往往,看見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食堂在廠區深處,是棟紅磚平房,煙囪正冒着炊煙。門口掛着牌子:“職工食堂”。
一個四十來歲、戴着套袖、圍着白圍裙的男人站在門口,正等着。看見他們,迎上來:“送魚的?”
“您是王主任?”林小山問。
“對。魚呢?”
“在外頭馬車上。”
王主任跟着他們來到廠門口。老耿頭已經把麻袋解開了,露出裏頭的魚。
王主任蹲下,翻看了一下。活的鯽魚還在撲騰,死的凍得硬邦邦,但都很新鮮。
“咋撈的?”他問。
“河裏下冰窟窿撈的。”林小山說,“純野生,沒喂飼料。”
王主任點點頭:“品質還行。啥價?”
“鯽魚三毛,鮎魚兩毛五,嘎牙子兩毛。”
“貴了。”王主任站起身,“供銷社供應的養殖魚,鯽魚才兩毛五。”
“王主任,養殖的和野生的不一樣。”林小山不慌不忙,“野生魚肉緊,燉湯鮮。快過年了,廠裏給職工改善夥食,野生魚上桌,大家吃得高興,廠領導也有面子不是?”
這話說到了王主任心坎上。年底了,食堂正琢磨着弄點稀罕菜。野生魚確實比養殖的強。
“這樣。”王主任想了想,“鯽魚兩毛八,鮎魚兩毛三,嘎牙子一毛八。我全要了。”
林小山心裏飛快算了一下。這個價雖然比預想的低,但省事,一次性出手,不用再跑別處。
“行。”他伸出手,“王主任爽快。”
兩人握了握手。
過秤是在食堂後門進行的。一台大杆秤,鉤子吊起來稱。王主任親自掌秤,林小山和虎子抬魚。
活鯽魚一共四十三斤,死鯽魚二十八斤——凍住了,分量足。鮎魚和嘎牙子加起來五十六斤。
算盤噼裏啪啦響。
“活鯽魚四十三斤,兩毛八,十二塊零四毛。”
“死鯽魚二十八斤,兩毛八,七塊八毛四。”
“鮎魚嘎牙子五十六斤,兩毛三,十二塊八毛八。”
“總共……三十三塊一毛二。”
王主任報出數,從圍裙兜裏掏出個小本子,撕了張紙:“開個收據,去財務科領錢。”
林小山接過收據,紙上是鋼筆寫的字,蓋着食堂的紅章。
“謝謝王主任。”
“下次有貨,還送來。”王主任說,“山貨、野味都要。快過年了,需求大。”
“哎!”
三人把空麻袋裝上車,離開機械廠時,日頭已經升得老高。
虎子興奮得臉通紅:“小山哥!三十三塊!我的娘……這麼多錢!”
林小山也高興,但還算鎮定:“先去領錢。”
財務科在辦公樓二層。一個戴眼鏡的女會計看了收據,又打電話到食堂確認,這才打開保險櫃,數錢。
三張大團結(十元),三張一塊的,還有毛票和硬幣。林小山仔細數了兩遍,確認沒錯,小心地揣進內兜。
出了廠門,老耿頭問:“成了?”
“成了。”林小山拍拍口袋,“耿叔,走,請你下館子!”
老耿頭難得笑了:“下啥館子,路邊吃碗面就行。”
三人趕着車,在縣城街上找飯館。最後選了個國營飯店,門臉不大,但幹淨。林小山點了三碗肉絲面,每碗兩毛五,又加了一盤豬頭肉,一盤花生米。
熱乎乎的面條下肚,渾身都暖了。豬頭肉切得薄薄的,拌着蒜泥,香得很。老耿頭要了二兩散白酒,小口抿着。
“小山。”他喝了口酒,說,“你這孩子,有頭腦。以後……能成事。”
林小山笑笑:“還得靠耿叔幫襯。”
吃完飯,林小山又去供銷社買了些東西:兩斤水果糖——給妹妹和小夥伴的;一瓶雪花膏——給母親的;一條“大前門”香煙——給父親的;還有五斤鹽、兩包火柴、一塊肥皂。
東西不多,但都是家裏需要的。
回去的路上,虎子抱着那包水果糖,美滋滋的:“我奶奶肯定高興……她牙不好,就愛吃這軟糖。”
林小山靠在麻袋上,看着路邊的風景。
這一趟,不僅賣了魚,還打開了路子。機械廠食堂說了,山貨野味都要。這意味着,以後從山裏弄到的東西,不愁銷路了。
這是第一步。
掙大錢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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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預告:
賣了魚有了錢,全家歡喜過小年!
小山悄悄藏心思,進山打算下套子。
虎子鐵蛋齊幫忙,密林深處有驚喜——
野雞窩裏蛋十三個,山貨又能換錢來!
且看下章《上山下套遇雞窩 捕獲十三個蛋》,看小山如何在山裏找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