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妍借錢的言論一出，院子裏的空氣像是凝固了，帶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尷尬。
知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閃爍，腳下悄悄挪動，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
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
這年頭誰有閒錢借出去啊！
可還沒等他們成功遁走，李百川的目光已經掃了過來。
他被蘇妍逼到了牆角，退無可退，只能難堪開口，“各位同志，今天這事…算我李百川個人的不是，連累大家看笑話了！但請各位幫幫忙，每人借我十塊錢，應應急，我李百川保證，一定盡快還上！”
十塊錢！
這可不是小數目，抵得上好些天工分了。
知青們的臉都皺成了苦瓜。
不想借，一萬個不想借！
可李百川畢竟是知青點的負責人，平時記工分、領農具、跟大隊溝通，多少能說得上話，有時候也確實需要他行個方便。
這會兒要是駁了他面子，以後…
幾人心思轉了幾轉，最終還是礙於情面和那點現實的考量，不情不願地，每人掏了十塊錢。
一共六十！
但距離蘇妍要的一百塊，還差四十。
於是，李百川的目光，最後落在了劉夢靈身上。
劉夢靈心裏猛地一咯噔，下意識攥緊了衣角，搶先開口，“百川哥，我…我沒有錢！你知道的，我家裏條件不好，平時…”
“夢靈。”李百川打斷她，眉頭緊鎖。
他心裏跟明鏡似的，劉夢靈這幾年跟着他，幾乎沒花過自己的錢。
吃飯有集體夥食！
穿衣用度，偶爾買點雪花膏、頭繩什麼的，都是花他的。
這次結婚置辦東西，她更是一分錢沒出。
現在讓她拿四十塊出來應急，她卻推說沒有？
一股難以言喻的不滿和煩躁涌上李百川心頭。
但衆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發作，只能勉強放緩聲音，帶着哄勸：
“夢靈，聽話，先把錢拿出來，把眼前這關過了！我李百川在這兒跟你保證，以後我掙的工分、補貼，都交給你管，行不行？
咱們是夫妻了，我的不就是你的？但現在，你得先幫幫我。”
劉夢靈咬着嘴唇，眼神閃爍，還是沒動。
四十塊啊！
她攢了好久呢！
一旁的蘇妍不耐煩地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只小巧的上海牌女表，“快點啊！我時間寶貴着呢，你要是實在湊不齊…”
她放下手，目光落在李百川手腕上那塊半舊的梅花表上。
那是他答應下鄉時，他家裏補償他的。
蘇妍眯起眼，“李百川，你手上那塊表，我看也能抵個幾十百把塊吧？要不就六十塊錢加這表了。”
“不行！”蘇妍話音剛落，劉夢靈像被踩了尾巴一樣。
這塊表買的時候一百多塊錢呢，還要工業券，有錢沒票都買不到！
劉夢靈再也顧不得別的，轉身沖回屋，拿了四十塊錢出來。
李百川陰着臉把一百塊遞給蘇妍。
蘇妍唇角微勾，滿意地將錢收進兜裏，拍了拍，這才轉身，徑直走進她原先住的女知青宿舍。
她的行李確實不多，就一個半舊的帆布旅行袋，裏面裝着幾件換洗衣服、兩雙鞋，還有幾本邊角磨損的書籍。
她利落地提起袋子，走了出來。
從頭到尾，沒再看任何人一眼。
當她提着袋子，快要走出院門時，身後傳來李百川從齒縫裏擠出來的聲音：
“蘇妍！你會後悔的！你賭氣嫁給周憬淮那麼一個瘸腿的泥腿子，窮得叮當響，一家子病弱！你這一輩子都毀了！！”
蘇妍腳步頓住，在門口停了下來。
她緩緩轉過身，看着李百川那張扭曲的臉，忽然笑了，“哦…那我等着看唄，哦對了，差點忘了，祝你們新婚快樂，早生貴子啊！你們一定要…一輩子鎖死哦！”
說完，她再不留戀，邁出知青點的大門。
……
蘇妍拎着自己那個不大的布包出來之後，正想深吸一口不那麼憋悶的空氣，視線一轉，驀地頓住了！
院牆邊那棵老槐樹的陰影下，周憬淮正背靠着斑駁的土牆站着。
他身姿依舊挺直，像一杆沉默的標槍，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什麼，又像是在專注地聽着院裏的動靜。
聽到開門聲，他立刻抬眼望來，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
蘇妍心頭有一股暖流流過，趕緊腳步加快，幾乎是小跑着到了他跟前，“不是讓你先回家歇着嗎？怎麼在這兒等着？”
周憬淮被她亮晶晶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視線飄開一瞬，又落回她臉上，喉結動了動，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怕你東西多，拿不動。”
蘇妍差點笑出聲。
他分明是擔心她這一去不回！
她心裏軟得一塌糊塗，也不拆穿他這笨拙的體貼，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他結實的小臂。
他手臂下的肌肉瞬間繃緊了一瞬，隨即慢慢放鬆下來，努力去適應她。
“走吧！”她晃了晃他的胳膊，聲音輕快，“我們回家。”
“嗯。”周憬淮應了一聲，目光落在她挽着自己的手上，耳根有些發熱。
他順勢伸手，要去接她另一只手裏拎着的布包。
“哎，不用！”蘇妍趕緊把包往身後藏了藏，眉頭微蹙，“你腿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呢，別用力，我自己拿，輕得很。”
周憬淮抿唇，手臂稍稍用力，輕鬆地將那個布包從她手裏拿了過來，掂了掂。
確實不重。
但他還是堅持，“這點東西，不礙事，我來拿！”
蘇妍知道拗不過他，便不再爭，任由他拿着包，自己則更緊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半邊身子幾乎靠在他臂膀上。
“那好吧，周憬淮同志，今天就麻煩你當我的‘搬運工’啦。”
周憬淮沒說話，只是被她靠着的手臂肌肉似乎更放鬆了些，配合着她的步伐，放慢了腳步，穩穩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
知青點院子裏殘留的尷尬和竊竊私語還沒完全散去。
李百川鐵青着臉，拉着劉夢靈快步走進了他們那間用作新婚房的小屋。
門一關上，李百川胸口劇烈起伏，再也壓制不住翻騰的怒火和羞恥，猛地抬腳，狠狠踹在坑窪的土牆上。
“媽的！蘇妍這個蠢貨！她一定是被周家那幫窮酸給洗腦了！敢這麼對我，敢這麼對你！”
他越想越氣，尤其是想到自己剛才被迫在所有人面前低頭借錢，顏面掃地！
而蘇妍那個曾經眼裏只有他的女人，如今這麼冷血無情，絲毫沒顧慮過他！
“不行！”李百川猛地轉身，在狹小的屋子裏急躁地踱了兩步，眼神陰沉，“我得寫信！給蘇大哥寫信！
蘇妍她瘋了，自甘墮落，蘇家不能不管！讓蘇大哥來，好好管管他這個不知好歹的妹妹！看她到時候還怎麼囂張！”
劉夢靈靠在門邊，眼眶還是紅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
她看着李百川暴怒的樣子，心裏除了委屈，更多的是一種揮之不去的不安。
聽到李百川說要寫信給蘇妍大哥，她吸了吸鼻子，帶着濃重的哭腔開口：
“百川，要不也寫信給你家裏說說吧？讓他們想辦法湊點錢寄過來？
咱們剛結婚，就欠了知青點六十塊外債，還有我那兒四十塊也沒了！這日子…以後可怎麼過啊？”
那四十塊幾乎是她全部的錢了，掏出去簡直像是在割她的肉。
李百川煩躁地抓了把頭發。
他家裏什麼情況他自己清楚。
父母早就沒了正式工作，現在靠着大哥二哥接濟過活。
大哥二哥當年頂了父母的崗位，可各自成家後，日子也緊巴巴的，每月能給父母一點生活費就不錯了，哪有餘錢接濟他這個下鄉的弟弟？
他開口，除了挨頓罵和聽一堆抱怨，根本要不來錢。
這個念頭讓他更加焦躁，也更加怨恨蘇妍的絕情。
他咬咬牙，“我家裏指望不上！不過你放心，給蘇大哥寫信，不僅要說蘇妍胡鬧嫁人的事，還要把今天的情況‘如實’告訴他。
蘇家給我準備的東西，這些年給的紅包、補貼，那都是長輩的心意。
現在蘇妍雖然犯糊塗，但這些東西，蘇家怎麼可能真的往回要？
那不是打他們自己的臉，也不顧兩家的老交情了？”
他越說越覺得有理，“等蘇大哥明白過來，肯定會讓蘇妍把那多要的一百塊錢退回來！說不定，蘇大哥知道我們結婚了，還會送我們新婚禮物！”
李百川說着，臉上甚至恢復了一點血色，“蘇妍現在就是一時被周家人哄住了，等她大哥來了，有她好受的！蘇大哥那個人是當兵的，非常凶，蘇妍平時就怕他！”
劉夢靈懶得聽這些話，只覺得心裏亂。
她是活過一世的人！
前世的她沒有破壞李百川和蘇妍的關系，他們三人都回城後，她相了個人就嫁了。
誰想到那個人是個酒鬼，還打老婆！
她跟酒鬼過了二十幾年，後來在李百川和蘇妍的幫助下她離婚了。
只是離婚之後沒多久她就死了。
死後重生回到插隊的時候，她知道李百川以後會開大公司，當老總，所以這一世她和蘇妍競爭。
事實證明，李百川更喜歡她的溫柔和善解人意！
她和李百川也終於結婚了！
只是才剛結婚第二天，她心裏就這麼不安！
前世的蘇妍大小姐脾氣，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就算被算計，也傻呵呵的，不懂得去爭取自己的利益。
今天的蘇妍…邏輯清晰，她該不會也是重生的吧？
可如果她是重生的，明知道李百川會開那麼大的公司，她竟然會放棄李百川？
還是說，她今天的行爲，實際上是以退爲進，故意引起李百川的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