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聲音粗糲。
帶着一股子毫不掩飾的嘲弄與憤世嫉俗。
茶寮內瞬間一靜。
幾位書生臉上的笑容僵住,齊刷刷循聲望去。
只見茶寮角落,一個原本獨自悶頭喝酒的漢子抬起了頭。
這漢子約莫三十上下,身材高大,骨架粗壯,穿着一件半舊不新的靛藍勁裝,袖口挽起,露出筋肉虯結的小臂。
臉上帶着風霜之色,一道淺疤從眉骨斜劃至顴骨,更添幾分悍氣。
他面前桌上擺着幾碟小菜,一壺酒,還有一把用灰布裹着的長條物事,看形狀,似是兵器。
此刻,他正斜睨着那幾位書生,嘴角撇着,滿是譏誚。
“剛才是你在說話?”
瘦高書生臉色漲紅,梗着脖子問道。
“是老子,怎地?”
漢子嗤笑一聲,拿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重重頓在桌上。
“說你們是窮酸腐儒,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有錯?”
“你!”
微胖書生也怒了,“我等讀書人,心懷聖賢之道,志在科舉,報效朝廷,光宗耀祖!豈是你能隨意置喙的?”
“報效朝廷?光宗耀祖?”
漢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仰頭哈哈幾聲,笑聲裏卻無半點歡愉,只有憤懣。
“就憑你們這幾塊料?之乎者也念幾句,就能安邦定國了?老子呸!”
他猛地站起身。
身高體闊,頓時帶來一股壓迫感。
“老子當年也去考過武舉!弓馬嫺熟,拳腳刀槍,哪樣不比你們這些軟腳蝦強?”
漢子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睛瞪得溜圓。
“可結果呢?嘿!沒錢打點,沒錢孝敬!考官眼皮子一耷拉,直接給老子刷了下來!”
他越說越氣,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杯盤碗碟哐當作響。
“說什麼技不如人!狗屁!老子親眼看見那收了銀子的膿包,拉不開硬弓,舞不動大刀,名字卻他娘的排在老子前頭!”
書生們被他氣勢所懾,一時噤聲。
陳曦牽着毛驢,默默退開兩步,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饒有興致地看着這場突如其來的爭吵。
店夥計是個精瘦的漢子,見狀忙小跑過來,臉上堆着笑:
“幾位客官,幾位爺,消消氣,消消氣,都是出門在外的,以和爲貴,以和爲貴啊......”
那武夫漢子正在氣頭上,一把推開夥計。
“滾開!沒你的事!”
他重新瞪向那幾個書生。
“所以老子算看明白了!什麼文武舉,都是狗屁!都是你們這些蛀蟲,還有上頭那些黑心肝的官老爺們的遊戲!”
“老子不伺候了!”
他大手一揮,帶着幾分醉意,豪氣幹雲道:
“老子回家做生意去!賺他娘的金山銀山!到時候,你們這些窮酸,還有那些狗官,都得跪着求老子!”
書生們被他罵得面紅耳赤,卻又不敢真與這莽漢動手。
瘦高書生強自鎮定,拂袖道:
“粗鄙!簡直不可理喻!”
“與這等莽夫爭論,有辱斯文!”
“我們走!”
幾人互相使了個眼色,準備結賬離開,避開這瘟神。
陳曦卻沒動。
他看似悠閒地拿起剛才夥計順手給他倒的一碗粗茶,湊到嘴邊,卻沒喝。
就在剛才那武夫拍桌子吼叫,衆人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的時候......
他服用了龍蛇之血後,變得異常敏銳的聽覺,捕捉到了一些別的聲音。
是從茶寮後面,那簡陋的茅草棚子後面傳來的。
極細微的對話聲。
“......肥羊不少,那幾個書生行囊鼓鼓......”
“......那牽驢的小子,穿着不俗,像個富家子......”
“......等會兒......藥......放倒......老規矩......”
聲音斷斷續續,夾雜着幾聲猥瑣的低笑。
陳曦眼皮微微一跳。
藥?
放倒?
他目光不着痕跡地掃過這間路邊茶寮。
位置偏僻,前後不着村店。
夥計眼神閃爍,笑容虛僞。
後廚方向,隱隱有一股淡淡的不同於茶香的古怪甜膩氣味飄來。
是了。
黑店。
專門做這過路行商赴考學子生意的黑店。
怪不得茶水味道有些澀口,他還以爲是粗茶本就如此。
陳曦心中了然,卻並未聲張。
放下茶碗,碗裏的茶水一滴未動。
嘴角反而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有意思。
剛看了場文武相爭,轉頭又遇上梁山好漢?
這世界,果然比想象中精彩。
就在那幾個書生嚷嚷着結賬,夥計拿着算盤裝模作樣計算的時候。
那剛才還氣勢洶洶揚言要賺金山銀山的武夫漢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轉。
他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書生和夥計身上,腳下悄悄往後挪。
一步,兩步。
猛地一個轉身!
“嗖!”
那高大的身影,竟異常靈活地竄出了茶寮,頭也不回地扎進了官道旁的密林裏!
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等夥計和書生們反應過來,人早就沒影了。
茶寮裏再次陷入寂靜。
夥計拿着算盤,愣在原地。
書生們張着嘴,目瞪口呆。
陳曦差點笑出聲。
好家夥!
這武夫兄,前腳還在吹噓未來商業帝國,後腳就上演了一出霸王餐?
這臉皮,這操作,堪稱行雲流水。
果然是個幹大事的。
“他......他還沒給錢!”
夥計終於尖叫起來,氣得跳腳。
那武夫桌上,酒菜可點了不少。
書生們也是面面相覷,隨即臉上露出鄙夷之色。
“果然是個只會誇誇其談的無賴之徒!”
“呸!枉費我等還與他爭論!”
夥計臉色陰沉,目光轉向剩下的客人也就是陳曦和那幾位書生。
眼神裏帶着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凶狠。
書生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瘦高書生催促道:
“快快算清我們的茶錢!”
夥計皮笑肉不笑地撥了幾下算盤。
“幾位爺,承惠,一百文。”
“一百文?!”
微胖書生驚呼,“我們不過喝了三碗粗茶!”
“茶是粗茶,”夥計慢悠悠道,“但幾位爺在此盤桓許久,占了位置,還看了場熱鬧,這......總不能白看吧?再說了,那位爺跑單的賬,總不能讓我們小店虧着吧?”
這分明是要訛詐,要把那武夫欠的賬,攤到他們頭上!
“豈有此理!”
“光天化日,你們還想強搶不成?”
書生們又驚又怒,紛紛斥責。
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後廚的門簾微微晃動,似乎有人影在後面窺伺。
陳曦搖了搖頭。
戲看夠了,該走了。
他不想惹麻煩,但更不想待會兒被藥翻在地,洗劫一空。
而且,袖子裏那小東西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傳遞來一絲微弱的不耐煩情緒。
那小龍大概不喜歡這烏煙瘴氣的地方。
他站起身,朗聲道:
“夥計,算賬。”
衆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他身上。
夥計眯着眼看他:“這位公子,您的茶錢,還有這驢的草料錢,一共五十文。”
同樣是在漲價。
陳曦懶得廢話,直接從錢袋裏摸出一小塊碎銀子,約莫二錢重,隨手拋給夥計。
“連那幾位書生的茶錢,還有剛才那位好漢欠的酒錢,一起結了。”
他語氣平淡,仿佛只是付了幾文錢。
“多的,不用找。”
夥計下意識接住銀子,入手沉甸甸,頓時一愣。
書生們也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着陳曦。
這紈絝子,竟然如此大方?
不僅幫他們解圍,連那逃單莽夫的賬都一並結了?
陳曦不再多言,牽着毛驢,轉身就走。
步履從容,青衫飄拂。
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和一群在原地瞠目結舌的人。
夥計看着手裏的銀子,又看看陳曦的背影,眼神變幻,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後廚那蠢蠢欲動的人影,也安靜了下去。
這塊碎銀子,遠超他們原本能榨取的所有油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官道上,毛驢嘚嘚前行。
陳曦回頭望了一眼那已變成一個小黑點的茶寮,輕輕吐了口氣。
“破財免災,倒也劃算。”
袖中,那微涼的觸感動了動。
一道極其細微帶着些許慵懶和好奇的清柔意念,若有若無地拂過他的心頭。
仿佛在問:“爲何?”
陳曦微微一笑,拍了拍袖口,低語道:
“龍姐姐,這人間啊,有時候,銀子比拳頭好使。”
“尤其是,當你不想隨便用拳頭的時候。”
他抬眼望向官道前方。
夕陽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前路漫漫,似乎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