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活蝟鎮基”的秘儀完成,仿佛真有一道無形的閘門被開啓,沛然的“氣運”如同春潮般涌入崔家的產業之中。新宅的建設日夜不停,進展神速,而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崔鶴年在鹽業場面上,亦是順風順水,好事連連。
先是困擾多時的漕運關節,因一位素來與崔家不甚和睦的漕幫管事突然暴病卸任,新任管事竟是與崔鶴年有過數面之緣、且對其頗爲賞識之人。積壓在碼頭的鹽貨不僅迅速疏通,往後漕船調度亦得了不少便利。
緊接着,朝廷因與洋人交涉,臨時需增調一批上等蘆鹽充作“撫夷”之用,數額巨大,時限緊迫。鹽運使司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辦事幹練、存貨充足的崔鶴年。這一單生意,利潤豐厚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讓他在周馥乃至直隸總督衙門那裏,都大大地露了一次臉,博得一個“實心任事,顧全大局”的考語。
幾乎與此同時,長蘆鹽場幾處往年總與他有些齟齬、在收鹽價格上糾纏不休的中等灶戶,或因家中變故,或因別處有了更好的門路,竟相繼主動尋來,願意以低於往年一成的價格,將未來三年的產鹽悉數包售與崔家。這等於憑空爲崔家築起了一道穩固且價廉的原料壁壘。
一樁樁,一件件,看似巧合,卻又銜接得如此恰到好處,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爲他掃清前路的障礙,將金銀元寶徑直塞入他的懷中。
崔家新宅的工地上,更是異象頻傳。有工匠信誓旦旦,曾在黎明時分,見到淡淡銀輝自那鎮基的方位升起,氤氳不散。更有人在夜深人靜時,隱約聽到宅基之下,傳來細弱而滿足的“窸窣”之聲,如秋蟲鳴唱,卻更添幾分神秘。
這些消息,經由管家崔福之口,帶着抑不住的喜氣,傳入崔鶴年耳中。他負手立於日漸成型的宏偉宅邸前,看着那些高高聳起的梁柱、精心雕琢的窗櫺,心中那點因血痕而產生的細微不安,早已被這接踵而至的“祥瑞”沖得無影無蹤。
“蝟靈顯聖!沈先生真乃神人也!”他在心中默念,一股志得意滿的豪情充塞胸臆。他越發確信,自己這步棋走對了!在這煌煌大勢面前,蘇青黛那“在德不在形”的書生之見,顯得何等迂闊!沈秋田那“戾氣警兆”的告誡,又是何等微不足道!
這一日晚膳,廚下特意備了幾樣精致小菜,並一壺陳年花雕。崔鶴年心情暢快,多飲了幾杯,臉上泛着紅光。他瞧着飯桌上安靜進食的蘇青黛,忍不住開口,語氣中帶着幾分炫耀與釋然:
“青黛,你可見了?近日家中諸事順遂,鹽引暢通,灶戶歸心,連那漕運的難關也迎刃而解。可見這世間之事,冥冥自有定數。沈先生之術,確能溝通天地,引吉避凶。我等凡人,順勢而爲即可。”
蘇青黛放下銀箸,拿起素絹輕輕拭了拭嘴角。她抬眸看向丈夫,他眼中那灼熱的光芒,與她記憶裏初嫁時那個勤勉務實、偶有困惑卻不忘與本分的青年,已有了微妙而清晰的距離。她心中並無半分喜意,反而那股自儀式後便縈繞不去的隱憂,如同藤蔓般悄然收緊。
“夫君,”她聲音依舊溫和,卻透着一絲清冷,“諸事順遂,自是好事。妾身也爲之欣喜。只是……”她略微停頓,似乎在斟酌詞句,“這財勢來得如此迅猛,如此……集中,仿佛天地靈氣皆爲我一家所鍾。妾身愚見,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天道忌盈。我們是否……更該謹言慎行,廣積善緣,以求長久?”
崔鶴年聞言,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展顏笑道:“夫人多慮了!此乃家業興旺之兆,正當乘風破浪,銳意進取之時,豈可作此頹唐之想?廣積善緣自然要做,待新宅落成,我自當捐資修橋鋪路,開設粥廠,你看可好?”他這話,聽起來是接納了建議,實則卻將“德”行推到了未來,當作了一種可有可無的、錦上添花的點綴。
蘇青黛輕輕搖頭,目光掃過窗外暮色中那已初具規模的、黑影幢幢的宅院輪廓,低聲道:“妾身並非指那些事後的善舉。妾身是覺得,這宅子……這宅子仿佛活物,它有呼吸,有索取。它今日予取予求,他日……又會要求何等代價來償還?夫君,那日沈先生的警語,那刺蝟的血痕,我們不可或忘啊。”
“夠了!”崔鶴年臉上的笑容終於淡去,將酒杯往桌上輕輕一頓,發出沉悶一響,“青黛,我知你讀書明理,心系家族。但也不必終日杯弓蛇影,將吉兆視作凶讖!沈先生乃世外高人,其所設之局,自有玄妙道理,豈是你我能妄加揣度?此事我自有主張,你無需再過慮了。”
他看着妻子瞬間蒼白了幾分的臉色,心中掠過一絲不忍,語氣稍緩:“好了,近日你也勞神了。新宅內院的布置,還需你多多費心。那些虛無縹緲之事,便不要再想了。”
蘇青黛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她知道,丈夫已徹底沉醉於這風水局帶來的力量與虛榮之中,聽不進任何逆耳之言了。她默默起身,福了一禮:“妾身知道了。夫君慢用。”
她轉身離去,背影在燭光下顯得單薄而孤寂。行至門邊,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未曾回頭,只留下一句輕若蚊蚋卻字字清晰的話:
“夫君,你看這即將落成的新宅,金碧輝煌,固若金湯。可妾身每每望去,卻只覺得它……張着一張巨口,等待着吞噬些什麼。”
說完,她便悄然消失在門外廊下的黑暗中。
崔鶴年獨自坐在桌前,桌上美酒佳肴依舊,卻再也引不起他絲毫興致。妻子最後那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狂熱的內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與寒意。他煩躁地揮揮手,示意下人撤去席面。
他走到窗邊,凝視着夜色中那座已能看出磅礴氣勢的宅院,它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獸,蟄伏在河口之畔。工地上懸掛的燈籠如同獸瞳,在風中搖曳。
“吞噬?”他冷哼一聲,強行壓下心頭那絲不適,“它能吞噬什麼?它只會爲我崔家,帶來無窮無盡的財富與權勢!”
然而,蘇青黛那清冷而憂慮的目光,以及那句縈繞不散的話語,卻如同一點墨汁,悄然滴落在他志得意滿的心湖之上,慢慢地、無聲地暈染開來。
---(第8章完)
下篇預告:
吉兆頻傳,雄心漸逐凌雲勢;
微言逆耳,憂思暗隨流水長。
本章,新宅興建與崔家事業同步進入鼎盛,諸多“祥瑞”似驗證蝟元局之效,令崔鶴年志得意滿,愈發篤信風水之力。然蘇青黛於一片繁華中,獨見隱憂,其諫言遭丈夫駁回,夫妻隔閡漸深。
下章預告:〈鹽場暗流〉
· 競爭加劇:周馥新政風聲愈緊,鹽商間競爭趨於白熱化,爲穩固地位、壓縮成本,崔鶴年開始觸及“三戒”邊緣。
· 初克工銀:面對巨大的利潤壓力,崔鶴年頒布新規,以“同業傾軋,不得已而爲之”爲由,首次克扣工匠部分賞銀。
· 鐵肩困境:趙鐵肩目睹手下工匠怨聲載道,懷中“守猟符”隱隱發燙,他立於信義與現實之間,面臨首次重大考驗。
· 裂痕初現:“不欺工匠”之戒,首現裂痕。繁榮景象之下,危機的暗流開始涌動。
“東家,這賞銀一扣,兄弟們的心……可就寒了!”
——一切盡在《津門鹽商:蝟靈與罪銀》第9章:鹽場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