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走廊鋪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腳步聲,只剩下中央空調低沉的嗡鳴。蘇言澈在自己房間門口煩躁地踱步,手裏攥着被翻得有些卷邊的劇本,眉頭緊鎖,像是要將其中的每一個字都碾碎。
明天要拍的是《忘川》中一場極其重要的情緒爆發戲。主角魏無羨在經歷了摯友誤解、親人離世、天下唾棄的多重打擊後,於一片廢墟之中,質問天道不公,悲憤與絕望達到頂點,最終道心破碎,幾近成魔。這場戲情緒跨度極大,從壓抑的死寂到歇斯底裏的爆發,再到萬念俱灰的空洞,對演員的表演提出了極高的要求。
蘇言澈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反復揣摩了整整一個晚上,試圖找到那個精準的切入點。他對着鏡子練習,嚐試各種語氣和表情,卻總覺得隔着一層紗,無法真正觸摸到角色靈魂深處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徹骨的痛楚與瘋狂。每一次嚐試,都像是在外圍打轉,情緒要麼流於表面的嘶吼,要麼沉入麻木,始終無法達到劇本要求的那種“破碎感”。
挫敗感和焦慮如同藤蔓,一點點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他知道,如果找不到感覺,明天的拍攝將會是一場災難,不僅會拖累整個劇組進度,更會毀掉這個至關重要的高光時刻。
就在他幾乎要被自我懷疑淹沒,盯着劇本上那些字句眼神發直的時候,房門被輕輕敲響了。
蘇言澈有些煩躁地呼出一口氣,以爲是助理來送宵夜,沒好氣地應了一聲:“門沒鎖。”
門被推開,站在門外的,卻是顧夜寒。
他穿着簡單的黑色T恤和運動長褲,像是剛洗漱完,頭發還有些微溼,身上帶着清爽的沐浴露氣息。他沒有進來,只是倚在門框上,目光平靜地落在蘇言澈手中那本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劇本,以及他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焦躁上。
“卡住了?”顧夜寒開口,聲音在寂靜的走廊裏顯得格外清晰,沒有過多的寒暄,直接切中要害。
蘇言澈愣了一下,沒想到會是他。他下意識地想掩飾自己的無力,扯出一個勉強的笑:“沒……就是在找感覺。”
顧夜寒沒理會他那蒼白的辯解,視線掃過他略顯蒼白的臉和眼底的微青,淡淡道:“進去說?”
這是一種不容拒絕的告知,而非詢問。
蘇言澈側身讓他進來。這是顧夜寒第一次進入他的房間。小客廳的沙發上還散落着寫滿筆記的紙張和劇本,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獨屬於思考困境的凝滯感。
顧夜寒沒有坐下,他走到客廳中央,轉身看着蘇言澈,眼神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專注,甚至帶着一種解剖般的銳利。
“哪裏不明白?”他問。
蘇言澈在他面前,忽然覺得那些矯飾的借口都失去了意義。他嘆了口氣,實話實說:“情緒出不來。我知道他應該很痛,很絕望,但……我找不到那個爆發點,總覺得差一口氣,無法真正……感同身受。”
顧夜寒沉默地看了他幾秒,然後,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一種奇異的、極具引導性的磁性,緩緩開口:
“忘掉劇本上的提示詞。忘掉‘悲憤’、‘絕望’這些概念。”他的目光緊緊鎖住蘇言澈有些茫然的眼睛,“蘇言澈,現在,閉上眼睛。”
蘇言澈被他話語裏的力量所牽引,下意識地照做了。視野陷入一片黑暗,其他的感官變得敏銳起來。
顧夜寒的聲音就在他前方,很近,如同耳語,卻又帶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想想你最害怕失去的是什麼?”
蘇言澈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不是名利,不是光環。”顧夜寒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溪流,緩緩滲入他的意識,“是那個你視若生命的人,是你所有的信念和堅持,是你對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期待和溫暖。”
他的話語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一層層剝開蘇言澈試圖保護起來的內心。
“現在,想象一下,這些東西,在你眼前,一點一點,分崩離析。你拼命想抓住,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們化爲齏粉。所有人都在指責你,你信任的人背棄你,你守護的人怨恨你……你什麼都沒有做錯,卻承擔了所有的罪。”
顧夜寒的聲音越來越低,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描繪着那片無間地獄:
“全世界都在你的對立面。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未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荒蕪。你被徹底地、毫無餘地地……拋棄了。”
“感受它。”顧夜寒最後說道,聲音帶着一種命令式的蠱惑,“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
隨着他最後一個字落下,蘇言澈渾身劇烈地一顫!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他一直苦苦尋覓而不得的某個關竅上,被猛地擊碎了!
一直以來隔着的紗,破了。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傷和絕望,如同海嘯般從心底最深處洶涌而出,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那不是表演,那是真實的、源自靈魂的戰栗。
他猛地睜開眼,眼眶已經通紅,淚水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他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肩膀因爲極力壓抑的哭泣而劇烈地顫抖着,像是寒風中被摧折的枝條。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魏無羨眼中的那片荒蕪。
顧夜寒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他情緒崩潰,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去打擾。他的眼神深邃,裏面沒有驚訝,沒有憐憫,只有一種了然和平靜,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幕。
直到蘇言澈的哭聲漸漸轉爲低低的嗚咽,身體脫力般微微晃動,顧夜寒才走上前。
他沒有擁抱他,也沒有說任何安慰的空話。
他只是默默地,從旁邊的紙巾盒裏抽出幾張紙巾,遞到了蘇言澈手中。
然後,他轉身去倒了杯溫水,同樣沉默地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幾上。
做完這一切,他依舊站在一旁,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給予他充分的空間和時間去消化這洶涌而來的情緒。
過了許久,蘇言澈才慢慢平復下來。他用紙巾胡亂地擦着臉,感覺像是打了一場硬仗,渾身虛脫,但內心某個堵塞的地方,卻前所未有地通暢了。
他抬起頭,看向顧夜寒,因爲哭過,聲音還帶着濃重的鼻音,有些狼狽,卻無比真誠:“……謝謝。”
顧夜寒看着他通紅的眼睛和鼻尖,看着他終於不再被焦慮籠罩、而是帶着一種宣泄後清澈的眼神,緩緩開口:
“哭出來就好。”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蘇言澈臉上,第一次,如此直白而清晰地給出了他的評價:
“你剛才……很好。”
“很好”。
簡單的兩個字,從顧夜寒口中說出來,卻帶着千鈞的重量。這不是客套的鼓勵,而是對他剛剛那份真實流露的、毫無保留的肯定。
蘇言澈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澀與暖意交織着涌上心頭。他看着顧夜寒,這個平日裏冷得像冰的男人,在此刻,卻展現出了驚人的洞察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
他不僅看穿了他的困境,還用一種近乎殘忍卻極其有效的方式,引導他找到了角色的靈魂。
這份在專業上建立的深刻信任與依賴,以及情感共鳴所帶來的靈魂靠近,遠比任何曖昧的觸碰或言語,都更讓蘇言澈感到震撼和……沉溺。
他看着顧夜寒轉身走向房門,準備離開的背影,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能夠如此精準地引導別人觸碰極致情緒的他,自己……又經歷過什麼?
那份深藏在冰冷外表下的懂得,究竟源自何處?
顧夜寒,他到底……是一個怎樣復雜而深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