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碑與花環
補天紀元三十三年,賽裏木湖畔,“文明自省碑”落成。
碑文用五種文字刻寫着補天以來的教訓與願景。但在石碑基座的背陰處,工匠們自發地額外鐫刻了一幅線刻圖:
一株並蒂雪蓮,生於雪山之巔。下方有一行小字,同樣是五種語言:
“紀念凌雲天與阿娜爾罕。他們以生命證明:最微小的燈火,若源自真心,亦可照亮最深的黑夜,並點燃更多的光。”
每年春天,當賽裏木湖冰消雪融,環繞湖畔的那一圈雪蓮如期綻放時,總有牧民、商人、行者來到碑前,將新編的關於“雪蓮花”的歌謠或故事投入碑旁的石匣。
二、神使的凝視
石碑落成慶典那日,五位靈脈神使遠觀盛會。
萊麗古麗(彩靈脈神使)手中的商鈴在風中發出清越響聲。她忽然側耳,神情專注。
“你們聽。”
“聽什麼?”庫瑪爾斯(金靈脈神使)問。
“陰影維度……混沌的殘餘……”萊麗古麗閉着眼,“它在……笑。”
“笑?嘲諷這短暫的和平?”
“不……”萊麗古麗睜開眼,望向雪山之巔那株並蒂雪蓮,“不是嘲諷。是……欣慰的笑。甚至有點像……父親看到孩子終於理解了某個復雜道理時,那種疲憊又驕傲的笑。”
她頓了頓,模仿着那無形的“低語”:
“「很好,孩子們。你們終於明白了。平衡不是殺死我,將我徹底驅逐。而是學會與我的低語共舞,將我的‘可能性’,轉化爲你們保持清醒與活力的……疫苗。你們沒有成爲我,但你們理解了我。這就夠了。」”
衆神使靜默。
夕陽西下,石碑長長的影子在湖面上蕩漾、延伸,時而完整清晰,時而被晚風吹拂的微波揉碎成千萬片閃爍的光斑,仿佛在不斷重組、變形,永遠拒絕凝固成一個確定的形狀。
三、鐵扇的日記·補天紀元四十年
(發現於樓蘭故城某處重新清理出的地窖,刻於胡楊木牘)
正面:
……爹,娘,又到杏花開的時節了。
樓蘭沒有重建在原址。巴圖叔叔說,那裏傷心太重,讓故城安息吧。我們在孔雀河上遊另擇了一處地方,還是叫“新樓蘭”。這次,大家更小心,也更珍惜。
紅孩兒長大了,性子像他爹一樣莽,但心地是好的。他總帶着一群半大小子,拍着胸脯說要“守護新樓蘭”,像他外公外婆一樣。
有時,我會帶孩子們去賽裏木湖邊,看那些雪蓮。告訴他們,這裏曾有一塊青石,刻着世上最美的誓言。
他們問:“鐵扇阿姨,神仙不是長生不老嗎?爲什麼還會死?”
我想了想,說:“長生不老,如果只是活着,那或許並不難。難的是,選擇爲什麼而活,以及……選擇爲什麼而死。”
“您的外公外婆,選擇了爲什麼而死呢?”最小的女孩眨着眼問。
我望向雪山之巔,那裏,紅白兩點依稀可見。
“他們選擇了,”我輕聲說,“讓更多像你們一樣的孩子,能夠安心地問出這個問題;讓更多像新樓蘭一樣的城池,能夠在每一次日落時,升起溫暖的炊煙。”
“那就是……很厲害的選擇。”女孩用力點頭。
是的,很厲害。
爹,娘,你們看,杏花又落了。
但胡楊,又長高了一截。
而我們,還在。
背面(以隱形藥水書寫,遇熱顯現):
補天紀元四十年,三月初七,夜
爹,娘,紅孩兒今天問了我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他說:“姨娘,外公外婆變成雪蓮了,那他們還能看見我們嗎?”
我正想着怎麼解釋,塔什古爾走過來——他如今是樓蘭最好的水利師,話還是少,但每句都準。
他說:“能。”
然後他帶着紅孩兒,走到新樓蘭最大的那口井邊。井壁是用娘設計的雪蓮紋陶磚砌的,月光照下來時,紋路會泛起微光。
“你聽。”塔什古爾說。
紅孩兒把耳朵貼在井沿。
“聽見什麼?”
“水聲啊。”
“不只是水聲。”塔什古爾閉上眼睛,“水在流過這些磚時,紋路會讓它產生特定的震動……你仔細聽,是不是有節奏?”
紅孩兒聽了很久,忽然睜大眼睛:
“像……像在說話!”
塔什古爾點頭:“娘教過我,水有記憶。它記得流過的每一條渠,記得喝過它的每一個人,記得在它旁邊唱過的每一首歌。這些雪蓮紋,是給水的‘文字’。水流過時,就會‘讀’出裏面的故事。”
他頓了頓:
“所以,只要你喝這口井的水,水會把你的故事,帶到天山,帶到賽裏木湖,帶到那株雪蓮的根須裏……然後,雪蓮的花瓣會在風裏顫動,用一種我們聽不見,但天地聽得見的頻率,說:‘紅孩兒今天又長高了。’”
紅孩兒愣了很久,然後跑到井邊,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喝完,他對着西方天山的方向大喊:
“外公!外婆!我今天學會了用火烤土豆!可香了!”
風吹過井口,水面泛起漣漪。
紅孩兒堅信,那是回應。
爹,娘,塔什古爾說的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另一件事:
昨天,巴圖爺爺去世了。按照他的遺願,我們把他葬在能看到雪山的地方。下葬時,忽然飛來一群我從沒見過的鳥,羽毛是雪蓮花瓣的那種白,喙是杏花的淡粉。它們繞着墳墓飛了三圈,然後一齊向天山飛去。
馬斯叔叔說,那是“信天翁”,一種本該在海邊的鳥。
可這裏是沙漠。
所以,也許塔什古爾是對的。
也許所有被愛過的人,都不會真正消失。他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繼續參與這個世界——在水的記憶裏,在風的路徑裏,在一只不該出現在沙漠的鳥的翅膀裏,在一個孩子對着雪山喊出的話裏。
爹,娘,新樓蘭的杏花又開了。
這次,是我教紅孩兒怎麼把落下的花瓣曬幹,放進酒裏。
我說:“這是你外婆的秘密配方。她說,這樣釀出來的酒,能喝到去年的春天。”
紅孩兒問:“那如果我把今年的花瓣放進去,明年再喝,是不是就能喝到現在的我們?”
我說:“是。”
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瓣鋪在竹篩上,動作認真得像在進行一場儀式。
爹,娘,你們看見了嗎?
春天沒有死。
它只是學會了,如何在一片花瓣裏,活到下一個輪回。
——鐵扇,於新樓蘭,杏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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