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宮的一座宮殿上，瑲玹正看着一封白帝傳來的書信。小夭離開的消息，一字一句猶如一根根針刺痛他的雙眼。他將靈力迅猛匯聚於掌心，那封書信在磅礴靈力沖擊下，瞬間變成了粉末。身旁的侍從見狀，瞬間警覺，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這股怒火殃及自身。
他的聲音一片低沉：“傳瀟瀟。”
片刻後，侍從前來稟報：“陛下，瀟瀟帶到。”
“參見陛下。” 瀟瀟行禮說道。 瑲玹屏退左右，目光如炬：“小夭不見了。你速備一支暗衛，在大荒全力搜尋。她與塗山璟、左耳、苗莆一共四人，速去。”
“是。” 瀟瀟領命，準備退下。
瀟瀟剛走到門口，瑲玹驟然叫住她：“瀟瀟，此事務必秘密進行，不可驚動任何人。”說着，他又忽而像想起了什麼，語速慢了下來，似乎有幾分猶豫：“若找到小夭......你先問問她........看她願不願意回，若願意回，你再將她帶回。若不願意......切不可勉強。更不可傷她。”
“是”瀟瀟背過身去，正打算走出去。
瑲玹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等等。”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心中猛地一揪，猛然意識到，一月前，小夭已和璟成親，她此刻已是他人妻。在她和塗山璟的婚禮上，他曾親口說出了“祝你們百年好合”的祝福之語。就算抓她回來，又能如何？
兩人在朝雲峰的親人的墳墓面前他和小夭拉過勾，小夭永遠戴着他送的若木花，從此以後，他也永遠只做她哥哥。小夭悄然離去，甚至未曾與他道別，這讓他不禁想，莫不是自己對小夭的情義，反倒成了逼迫，致使她再也不願留在西炎？小夭啊小夭，難道你已然下定決心，此生都不再與我相見了嗎？如今，他已然坐擁天下，卻似乎注定要永遠失去小夭，他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是啊，他曾因爲嫉妒，活生生剝奪了小夭唾手可得的幸福。他殺了璟，小夭傷心欲絕，也要殺了他，鳳凰林裏，他心甘情願的吃下了小夭給他的毒藥，小夭也陪她一起吃。卻沒想到，一睜眼他還活着，小夭卻給自己下了致死量的毒。所幸，小夭在玉山被救了回來，塗山璟也死而復生，兩人成了婚。他不能再繼續錯下去了，他不能再打擾他們了......
他緩緩睜開眼，周身的怒氣漸漸散去，語氣平靜下來，對瀟瀟說道：“罷了，小夭肯定不願意回。若找到她，你們先別露面，暗中留意保護着吧，悄悄傳信告訴我一聲就好。”
“好”瀟瀟道。
他又不放心的補充到：“此去，塗山璟定也和青丘斷了聯系，不知道她們路途會不會遇到危險，告訴搜尋的人，在途中遇到受傷的、行醫的、打鬥的人，多留意一下，說不定其中就有小夭。”
“是”瀟瀟應道，卻並沒有動。像是等待瑲玹下一個吩咐。
停留了片刻，瀟瀟抬頭看了瑲玹一眼，見他揮手示意，這才退下。 待瀟瀟退下後，瑲玹癱軟地靠在椅子上，他眼中的光亮正在一點點消失，逐漸暗沉，在原本的黑袍映襯下，愈發顯得幽深，仿佛周身再無一絲生息。
隨後，他來到小月頂。
黃帝正在田裏打理藥材，見瑲玹一臉失魂落魄，黃帝問道：“怎麼了，前線出什麼事了嗎？”
瑲玹癱坐到椅子上，眼神空洞：“爺爺，小夭和塗山璟不告而別了。” 黃帝放下手中藥材，從田間走出，坐到他旁邊：“走？去哪兒了？”
“師父說，看他倆的樣子，像是要歸隱。”
黃帝的眼中也泛着憂傷：“他們倒是走的決絕，竟然沒有當面告知一聲。”緊接着，又嘆了口氣道：“不過，小夭終究不屬於這裏，這樣也好，她日後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瑲玹，你事事都好，唯獨在小夭的事上太過執着。你不是說已經放下了嗎？隨他們去吧。你可千萬不能再犯糊塗了.....”
昔日兩兄妹在鳳凰林服毒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黃帝至今想起，還是一陣後怕。他已經老了，再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是，我是放下了，可一想到，再見不到她，我........”
黃帝倒了杯茶遞給瑲玹，語重心長的說：“只要天下萬民安好，小夭就會安好。”
瑲玹接過茶，久久凝視了一會，一口喝下：“我知道了。”
黃帝一臉擔憂的看着瑲玹，自瑲玹繼位之後，他行事張馳有度，言行舉止皆具帝王風範。可此刻的樣子，竟像一個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毫無生氣。
黃帝問：“如今，相柳已死，洪江一行雖然逃走，但幾個人再掀不起什麼風浪，辰榮義軍已不足爲懼，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瑲玹說：“西炎和皓翎合並以來，雖有摩擦，但大體上還算安定。近期我打算召集禮官，各取所長，建立一套結合西炎和皓翎特色的禮儀在民衆之間傳播。同時爲了促進中原和東邊商人貿易往來，我還打算爲往來商賈在商路沿途設驛站，保護商人安全……這幾十年，大荒歷經大小戰亂，百姓飽受疾苦。往後數百年，我決意以休養生息爲要，使萬民得以安居樂業。”
黃帝滿意的點點頭，他本不擔心瑲玹處理不好國事，可眼下看着瑲玹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只得挑起話題，讓瑲玹岔開注意力。
果然，談及政事，瑲玹臉上漸漸有了血色，眼神中滿是志在天下的自信。帝王的喜怒轉換往往就在一瞬，總有比情愛更要緊的事務等着他們處理。
黃帝接着他的話說：“嗯，東邊已經大體安定。可氏族之間權利盤根錯節，永遠都是影響國家安定的隱患，不管是在西炎，還是皓翎，乃至曾經的辰榮，都存在這個問題。想當年，辰榮國地大物博，資源富庶。可辰榮各貴族之間的勢力交錯，彼此之間又不是很和睦。貴族長期欺壓百姓，百姓受不了壓迫，在各地都爆發了不少民衆造反事件，這些，才是辰榮國滅國之根本呐......”
聽到黃帝講起舊事，瑲玹瞬間來了興趣：“那辰榮王當年，沒有意識到嗎？”
黃帝神色凝重，緩聲說道：“爲人君者，心思當如電掣雷奔，豈會全然無知無覺。據我後來分析，辰榮王爲人過於仁慈，處事心慈手軟，身體也不好，他的兒子也繼承了他的溫和。辰榮貴族間的矛盾已經到了無可調節的地步。他也無力回天。”
“那他就什麼都沒做嗎？”
黃帝微微搖頭，目光深邃，神色間似有幾分感慨，“不，切莫小瞧了辰榮王。雖身處困境，他已然在極爲有限的條件下，做得相當出色了。他深知舊貴族勢力龐大，積弊難除，便果斷提拔起了一股新的勢力，意圖以此與舊族抗衡。
“您是說，小夭的......生父......赤辰？”
“是，辰榮王應該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提拔起了赤辰爲將軍，重用他，用以抗衡各氏族勢力。赤辰是一員猛將，不但生性狂放不羈，行事作風也果敢狠辣，恩怨分明，手段凌厲更如雷霆萬鈞。在中原之地，他率軍四處征伐，掀起無數殺戮。諸多氏族慘遭滅門，全族上下無一幸免。也正因如此，他在衆人的口中，已然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魔頭，聲名狼藉，爲世所惡。”
“我以前只知，赤辰是魔頭，辰榮王與他有恩，他一生效忠於他。卻沒想過，辰榮王提拔他，竟是別有深意。”
黃帝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帝王之術，重在用人，身處帝王之位，一舉一動皆關乎社稷興衰、權力制衡。辰榮王與赤辰，看似爲情義恩情所系，可他當初提拔赤辰的心思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可能情義不假，但是在家國大事面前，他也選擇借力打力，順水推舟。”說着，黃帝目光深邃，眺望遠方，陷入往昔回憶：“身爲帝王，沒有哪一件事是絕對純粹的......”
瑲玹心裏明白黃帝心中所想，只怕他是又想起了當年那場大戰。當年，他讓姑姑上戰場和赤辰決鬥，兩人雙雙戰死。也正是經此一役，西炎得以大破辰榮，才有了如今一統天下的雛形。此刻，瑲玹身爲帝王，歷經諸多朝堂風雲、權力博弈，心中難免生出幾分惺惺相惜的共鳴 。他不願黃帝再想起那些悲傷的回憶，於是說道：“辰榮國的前車之鑑，我會銘記在心，定不會讓西炎成爲第二個辰榮。”
黃帝的思緒收了回來：“嗯，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如今，對於西炎來說，中原氏族仍然是一塊心病，四大家族的勢力仍然在。赤水氏和離榮氏的兵馬一直都是由他們本族人統領。塗山氏一個家族幾乎掌握了全大荒近三成的財富。在他們心中，依然以家族榮耀爲先，並非國家。你雖然用聯姻鞏固了與他們之間的關系，可他們不會因爲你娶了他們的女兒就心甘情願的把全部家業奉上。只怕你還需要再費些心思，最好是要將四大家族及各氏族的資源收歸國有，再進行統一調控分配。”
瑲玹道：“我也是這樣想，可眼下，中原氏族都是有功之臣，不易貿然出手打壓。在經濟之事上，我已經在命人在皓翎興建數處新的市肆之所，表面上由青龍部領頭，但實際上管事的人除了有各氏族德才兼備的子弟，還有新提拔的神族。由我們統一規制、統籌管理，出售商鋪給平民，一來可讓平民百姓有營生之途，激發他們的生計熱情，繁榮當地經濟。
二來，也能借此削弱塗山氏在商業上獨占利益的局面，逐步分散其勢力。在各地經商要塞，名爲治理當地經濟，實則是培養選拔商業人手，後面，我打算逐步將鹽鐵等重要物資收歸國家，實行國家專營，由國家統一開采。在塗山氏等勢力集中區域周邊合理部署軍隊力量，以備不時之需。”
黃帝問道：“眼下，塗山氏是由塗山瑱和九大長老管理吧？”
“嗯。塗山璟死後，青丘由塗山瑱擔任族長。”
黃帝意味深長的說：“塗山瑱畢竟擁有防風氏血脈……兩家競爭，總比一家獨大要好。”
“是，防風氏這些年也沒少使手段，借機壯大自己的勢力。”
黃帝看了一眼瑲玹，說道：“你在暗中多多支持他便是。”
“是。”
瑲玹剛登基時，黃帝爲了避嫌，全力放手讓他去處理事務。後來，兩人之間已完全沒有猜疑，黃帝也常常在大事上提點瑲玹。今天恰好兩人都在興頭，黃帝接着說：“至於赤水氏和離榮氏的兵馬......”
瑲玹說：“我打算在大荒建立一支最強的軍隊，從各處選拔能人幹將，盡可能繞開幾大家族。”
黃帝提點道：“這支軍隊，最好由你直屬管轄，只聽命你一個人。不過行事也不可過於張揚，各氏族之人，可用則用之，切不可令其生疑，致使他們團結起來謀反。身爲帝王，你需要高深莫測，叫人難以揣度你的心思。”
瑲玹點了點頭，拿起茶壺又給黃帝倒了一杯，看着爺爺今天興致高，他也樂意多聽一些。“其實，對於氏族權利盤根錯節之事，我有一些新的看法，還請爺爺指教一二。”
“噢？說說看。”
瑲玹興致勃勃的說：“氏族之間權利之所以盤根錯節，最主要來源是氏族兒女的聯姻。各氏族擇偶時，都默契的遵循同一套法則，都會旋一門門當戶對，有利於自家利益的婚事，然後將振興家族當做此生之重任。
然而神族生命漫長，權利一代代相傳，久而久之，勢力如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要徹底分化氏族權力。還是需要從根源上，改變氏族子女的家國認識和擇偶傾向。現如今，氏族子女的教育依賴自家先生或者是自家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在這種環境下，教育出來的子女，必定會以家族利益爲重。
我打算建立氏族學堂，讓他們統一學習，從小給他們灌輸大荒本是一家、先有國，後有家，不管是氏族兒女還是平民子女都是大荒兒女，凡大荒兒女，都應以報效國家爲首要任務的思想。並且鼓勵貴族子女擇偶時注重個人修養與能力，而非門第血統，減少世家大族之間的聯姻。”
黃帝聽完，連連贊嘆，高興的笑起來：“好，很好，你說的很好啊，你的這番理論，連我都想不到啊。”
得到黃帝肯定，瑲玹又說：“不過我剛說的只適用於未形成的勢力。對於已形成的勢力，主要還是得靠提拔其他力量來分散其權力。我打算在民間也興辦學堂，打破識字僅爲貴族特權的舊規。讓尋常百姓也有機會識文斷字。如此，方能爲大荒發掘、提拔人才開辟更廣闊的途徑。”
黃帝聽的津津有味，連連點頭，眼裏滿是欣慰，也補充道：“嗯，不錯，不過既然都有學堂......”
瑲玹靈光一閃：“不如合並！”
兩人對視一笑。
兩人談到國家治理，思路如泉涌般源源不斷，黃帝說：“但不能一開始就合並，那些貴族自恃身份高貴，若驟然如此，定會覺得身份受損，心生抵觸，不願意去。”
瑲玹道：“是，所以我想一開始先分開建立。各氏家大族素來喜歡結交權貴、彰顯門第，對於此類能拓展人脈、附庸風雅的活動，向來趨之若鶩。先讓他們去氏族學堂，待他們習以爲常，對學堂認可並依賴後，再與普通學堂合並，循序漸進。”
“如此，學堂之中執教先生的甄選，便成了重中之重 。”
“是。這些人需要先統一教化，集中訓誡，統一思想後，再進行分派。”
“除了學堂這種正途外，最好還要從風化文脈入手，找一個茶餘飯後的軼聞趣事，潛移默化的影響民衆的擇偶觀念，會更好。”
“爺爺說的有道理。”
黃帝輕輕轉動手中茶杯，喃喃說道：“要是，有個什麼契機就好了......”
瑲玹說：“我會留意的。”
兩人聊的起勁，竟沒注意到，天色已黑了。還是宮人來請示用飯，兩人才結束了談話。
兩位帝王言談之間，大荒未來數百年的局勢已然明了。這看似平常的對話，實則如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層層漣漪，影響着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
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各氏族子女談婚論嫁時，能夠拋開往昔以家族振興爲首要考量的觀念，與自己傾心之人攜手相伴，長相廝守；或許某個原本一生都只能困於田間辛勤勞作的普通青年，也能投身軍營，一展心中抱負；又或許，某一氏族精心構築的黃粱美夢，會在這場風雲變幻中悄然破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