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突擊采訪的驚魂過後,沈璃深刻地意識到“劇本”的匱乏是最大的隱患。

當晚,她抱着一台輕薄筆記本電腦,表情嚴肅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將剛從客臥出來的陸延叫到對面。“我們來對一下‘故事線’。”她敲了敲屏幕,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導演口吻,“必須天衣無縫,經得起推敲。”

陸延從善如流地在對面沙發坐下,姿態端正,雙手自然地放在膝蓋上,像是個準備接受導師指導的優等生。

“首先,相識。”沈璃開始陳述她精心編織的劇本,“半年前,在我常去的那家格調很高、隱私性很好的‘星幕’咖啡館,你不小心把一杯拿鐵灑在了我的限量版手袋上。我們沒有爭吵,反而因爲你對手工皮革保養和咖啡豆產地、烘焙方式的獨特見解相談甚歡,互相留了聯系方式。”她編造了一個既符合她“影後”身份和消費水平,又帶點戲劇性浪漫色彩的初遇。

陸延微微蹙眉,顯然進入了“邏輯分析”模式:“這個情景設定的概率很低。首先,我很少去咖啡館,除非必要。其次,我對咖啡豆的了解僅限於它能提神醒腦,對皮革護理知識爲零。而且,按照常理,弄髒他人昂貴物品後的第一應激反應是道歉和商議賠償,而非跨領域探討學術……”

“停!”沈璃忍不住抬手打斷他,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隱隱作痛,“這是藝術加工!劇本!不需要那麼嚴謹的科學邏輯!觀衆要的是浪漫和故事性!你就說,這個設定,記不記得住?”

陸延看着她瀕臨暴躁邊緣的表情,沉默了片刻,從善如流地點頭:“……記得住。”

沈璃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剛開始就掐死自己的“合約丈夫”。“然後是相愛過程。”她繼續,“你被我在聚光燈外的‘真性情’吸引,我覺得你……沉穩可靠,學識淵博,不同於圈內人的浮誇虛僞。我們秘密交往了半年,因爲都想保護這段感情不受外界打擾,所以決定隱婚,直到這次參加節目才順勢公開。”

陸延再次舉起“邏輯”的武器提問:“‘真性情’具體指哪些方面?比如?‘沉穩可靠’在交往中有何具體表現?我們需要至少三個關鍵事件來支撐感情深度,例如第一次正式約會的地點、互贈的禮物、發生過的最嚴重矛盾及解決方式……這些都需要細節支撐,否則很容易被問穿。”

沈璃:“……”她感覺自己的胃開始疼了。跟一個科研工作者(她猜的)編故事,簡直是對牛彈琴!

“這些細節隨機應變!臨場發揮!”她幾乎有些咬牙切齒,“總之,核心就是:我們很相愛,你非常愛我,體貼我,無條件支持我的事業!所有回答都圍繞這個核心展開!明白了嗎?”

陸延看着她瀕臨崩潰的表情,沉默了片刻,終於像是理解了某種更高層次的“規則”,點了點頭:“明白了。核心目標是‘在鏡頭前表演出符合大衆期待的、相愛的夫妻狀態’。”

沈璃鬆了口氣,有種打通了任督二脈的虛脫感,總算達成了基本共識。然而,生活的“劇本”遠比虛構的更難應對。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沈璃就被一陣極其規律的、輕微的響動吵醒。她常年熬夜、晚睡晚起,這種清晨的打擾讓她煩躁不已。帶着一肚子起床氣,她披上外套走出房間,發現聲音來自廚房。

陸延已經起床了,正在廚房裏忙碌。他穿着簡單的白色棉質T恤,背影挺拔,動作有條不紊,像是在進行某種精確的實驗。灶台上的小鍋裏咕嘟着粥,空氣中彌漫着清淡誘人的米香。他正在料理台前切水果,刀工精準穩定得堪比專業廚師,蘋果塊和橙子瓣大小均勻,宛如復制。

看到睡眼惺忪、一臉戾氣的沈璃,他平靜地打了個招呼:“早。小米南瓜粥,快好了。蘇小姐提過你胃不好,早餐應該按時吃,清淡爲主。”

沈璃愣在原地,起床氣被這突如其來的關懷撞散了一半。她習慣了日夜顛倒,早餐通常是黑咖啡敷衍了事,甚至直接省略。這種充滿煙火氣和健康意味的清晨,對她而言陌生得如同另一個維度的世界。

她看着陸延將精心擺盤的水果和一碗熬得軟糯香稠、金燦燦的粥放在餐桌上,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已經爲她做了千百遍。

“你……每天都起這麼早?”

“嗯。習慣了。”陸延坐下,拿起勺子,“生物鍾使然。”

沈璃有些別扭地坐到他對面,舀了一勺粥,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溫度恰到好處,米粒幾乎融化,南瓜的甘甜充分融入,暖流從食道滑入胃中,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適感。她不得不承認,這是她近幾年來吃過最舒服、最像“飯”的早餐。

“味道怎麼樣?”陸延問,眼神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類似於等待實驗結果反饋的期待。

“……還行。”沈璃故作冷淡地評價,卻忍不住又接連喝了好幾口,暖意從胃裏擴散到四肢百骸。

飯後,沈璃習慣性地把碗筷一推,準備起身回房再補個回籠覺。陸延卻極其自然地收拾起兩人的碗筷,拿到水槽邊,打開溫水,擠上洗潔精,仔細地清洗起來。水流聲譁譁,他挺拔的背影在清晨柔和的日光中,竟有種奇異的安定感和……歸屬感?

沈璃看着他那套行雲流水的動作,心裏那種怪異的感覺又涌了上來。太自然了,自然得仿佛他們真的是一對生活了很久、有着默契分工的夫妻。這種自然的溫馨,比任何刻意表演的親密,都更具殺傷力。

爲了打破這種令人心慌意亂的氛圍,沈璃拿出手機,將蘇蔓剛發來的《幸福客棧》初步台本電子版,轉發給陸延。“你看看,熟悉一下流程。第一期有個‘夫妻默契大考驗’環節,問題可能會很刁鑽,別到時候一問三不知,全場露餡。”

陸延擦幹手,拿出他那台屏幕有細微裂紋的舊手機,接收文件,然後快速地翻閱起來。他的閱讀速度極快,眼神專注,時而微微蹙眉,像是在分析什麼復雜的數據報告。

沈璃忍不住帶着點優越感刺他一句:“看得懂嗎?綜藝台本和你們看的研究報告不一樣,不懂隨時問我。”

陸延頭也沒抬,手指點開其中一頁,放大,語氣平靜無波:“這裏,關於‘對方最喜歡的電影類型’的設定,與我們之前溝通的‘因咖啡和皮革護理相識’的初遇場景,存在邏輯上的不協調。如果我最喜歡的是硬核科幻片,而你喜歡的是浪漫文藝片,我們因電影結緣並深入交往的概率,根據大數據模型,會顯著降低。建議統一爲都偏好懸疑推理或社會倫理類影片,這樣更能構建穩固的‘共同語言’基礎,也更容易編造共同的觀影回憶。”

沈璃:“……”

她一把奪過他的手機,看着他屏幕上用紅線標出的“邏輯矛盾點”,張了張嘴,竟然發現自己無法反駁!這家夥的大腦到底是什麼構造?八核處理器嗎?

一整個上午,兩人就在這種“沈璃負責編造浪漫—陸延負責邏輯挑刺與優化—沈璃被杠到暴躁—最終無奈妥協”的循環中度過。沈璃精疲力盡,感覺腦細胞死亡數量堪比通宵背完一本厚厚的劇本。但不可否認,經過陸延這番近乎嚴苛的“邏輯優化”和“漏洞修補”,他們的人物背景故事線確實變得更加嚴謹、豐滿,幾乎達到了無縫可鑽的地步。

中午,陸延再次走進廚房,準備午餐。沈璃癱在沙發上,聽着廚房裏傳來的、令人安心的切洗烹炒的聲響,看着那個穿着白T恤、圍着普通圍裙卻依然難掩清雋氣質的忙碌背影,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清晰地冒了出來:

如果……這只是個假設,如果這一切不是演戲,而是真實的生活,似乎……也並不糟糕?甚至,有點讓人貪戀?

這個念頭剛升起,就被她狠狠掐滅。她用力甩了甩頭,警告自己:沈璃,醒醒!別昏頭!這只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他只是一個演技很好、邏輯怪異的臨時搭檔。等三個月後節目結束,你們就會一拍兩散,橋歸橋,路歸路!

然而,當她看着陸延端出色香味俱全的兩菜一湯,並極其自然地爲她盛好米飯,將筷子遞到她手中時,那種莫名的、不該有的貪戀和安心感,再次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上她的心扉。

她開始感到害怕。害怕自己會逐漸習慣這種被細心照顧的感覺。這場她自以爲能全身而退的戲,她真的還能保持清醒,冷靜地演到最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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