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長長呼出一口氣,蒼老的眼裏滿是看透一切的疲憊:“我平日往二房填的體己還不夠你揮霍?你怎麼偏就貪那點小錢?”
“你本就占便宜才撿了這個爵位,聖上連個虛職都不給你,你心裏還不清楚怎麼一回事?”
“顧府眼下只指望着你哥哥,你實在不懂事!”
顧晏琛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直到老夫人說完話他才抬起頭,聲音顫抖,眼中竟擠出了幾點淚光:“娘,您壽誕將近,我只是想籌些銀子替您風風光光辦一場壽宴。哥哥戰功顯赫,賓客來往皆是權貴,沒有銀子,丟了哥哥和母親的臉面怎麼是好?”
林昭婉忙湊上來拉住老夫人的手,字字懇切:“是呢,二爺前不久還看上一張東海珊瑚屏風,說有高僧開光過,能爲母親擋災擋難,只是苦於手裏緊張,這才犯了糊塗……”
老夫人卻將手一揚,推開了林昭婉,剜了她一眼,恨聲道:“沒有你進府時,琛兒每年幾千兩也夠花,好好的爺們兒何苦去貪那點小錢?你知道這事不攔着,現在跑來我跟前裝什麼?”
林昭婉身形僵住,被滿屋下人看着被婆婆訓,心裏一時又恨又臊。
好在老夫人身邊的趙媽媽及時上前,溫聲勸道:“您消消氣。二爺外在收銀子的事,二奶奶管內宅的怎麼能知道?況且二爺終究是年輕,經不住外頭那些奸猾小人的攛掇引誘。那些人,怕是早就摸準了二爺一片孝心,專等着下套呢。”
她話鋒微妙一轉,又點了二爺一句:“咱們這樣的府邸,多少雙眼睛盯着。幸而這次是大爺發覺了,若是被御史台那幫人嗅到風聲,才是真正的禍事。”
“好在二爺平日也是個懂分寸的,收銀子怕也收得不多,倒不難轉圜。”
顧晏琛聞言忙道:“娘,我這就將銀子送還給他們,往後再也不做這種事了。”
老夫人半合着眼,久久才嘆口氣:“銀子倒事小,你哥哥今日是真動怒了。下一代漸漸長起來了,你不爲你自己想,也要替你的三個兒子想想。”
“弘崢那孩子活脫脫是他祖父再世,將來這顧家的香火必是由他繼承。你家弘文想進軍營謀個前程,沒有你哥哥點頭,沒有弘崢將來幫襯,他能走多遠?這個節骨眼上你們兄弟二人萬不能離心。”
“今日你哥哥給你留了顏面,是在等我給個交代。若我給不了……下次,就是他親自來找你了。”
顧晏琛連連點頭:“我知道怎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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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顧晏衡與林昭嫺出門直奔東院,走了一半路,顧晏衡才慢下步子等妻子並肩上來。
“可有嚇着?”
林昭嫺笑道:“我只擔心夫君氣急傷身。”
“氣是有的,不過沒那麼厲害。”
今日之事,顧晏衡只是借題發揮。就算妻子不提起,他留在府裏的管家也常向他匯報兩院情況。
他距離上次回京已有三年,這三年顧晏琛可沒少打着他的名義收錢走關系。
他本打算回來後慢慢料理,不必驚動母親。
卻不曾想妻子幫了他一把,他也正好把剛受的偏心氣一同發泄出去。
他有些好奇地望向妻子,並不確定她是不是有意爲之。
三年不見,她似乎清瘦了不少,下頜的線條也比記憶中更清晰了些。方才在鬆鶴堂,她字字句句都敲在點子上,這真的只是巧合?
顧晏衡心底劃過一絲疑慮,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熨帖。仿佛在冰天雪地裏獨行已久,終於尋到了一絲可供依偎的溫暖火源。
恰逢林昭嫺抬頭問道:“方才見狀,母親怕是不知道這事,一定要動肝火了。”
顧晏衡扯了扯嘴角。
動就動吧。
論孝順,他可謂做得十成十,連皇帝每每提起,也要心疼他。
他也總是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母親的偏心。
可剛見面沒多久,母親就無視他的風塵仆仆,轉而大誇特誇弟弟的操勞。
實在令人心寒。
母親指望他說什麼?
難道要他感念弟弟“勞苦功高”?
如今也該讓母親知道她心愛的小兒子到底是個什麼貨色。
顧晏衡頓了頓,聲音低沉了些:“不必害怕。外宅的事你不懂,正好,內宅的委屈我也不曾細問。”
他目光掃過妻子纖細的指尖,“今日之事你做得好。有些刀,只能由你來出鞘。”
林昭嫺面上鬆了口氣,心情卻好得很。
說實話,她並不在乎老夫人怎麼想。
就算真的責怪她又能怎麼樣?這十五年來,老夫人冷落她的時候還少嗎?
所以她不僅不怕,想到今天做的這些事,還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
尤其是撒在林昭婉臉上的那杯茶,她非但不後悔,還可惜自己動作慢了些,沒能再賞她一耳光。
以後再想打林昭婉,估計對方會有防備了。
當然,她承認自己今日有些沖動,但她可以接受並解決沖動帶來的後果。
在老夫人和林昭婉的眼裏,她這放誕的舉動就是被逼得厲害了。
沒有人會懷疑她的動機。
在所有人的眼裏,她還是那個窩窩囊囊、時刻端着架子、爲了名聲小心翼翼的大夫人。
回到錦華院,顧清安第一時間來拜見父親,三人坐在一處說了會兒話,顧清安便回西屋去了。
林昭嫺又屏退丫鬟婆子,房間裏只剩下兩人。
她這才說起東院要添新人這件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當然,她巧妙地省去了自己潑了妹妹一臉茶水這件事。
顧晏衡眉頭皺起又緩緩鬆開,聽到妻子回嗆時,他竟覺有些好笑。
尤其聽到那句“爲了二爺和顧府的名譽着想,妹妹日後還是少與外男接觸吧”時,他竟低笑出聲。他實在想象不出,素來溫潤謹慎的妻子,是如何用最端莊的語氣,說出這般戳人心肺的話來。
林昭嫺注意到丈夫忍不住勾起的嘴角,赧然道:“我是不是有哪裏說得過分了?”
顧晏衡見狀笑容更甚,牽過妻子的手,輕輕捏了捏:“沒有,你說得很好。”
“有些事,我不方便說,只能你來。”
其實從始至終都是這個道理。
內宅是女人的天下,縱使弟妹手伸得再長,他這個做長兄的都不合適開口駁斥。
只能是妻子爲他“做主”。
在娶妻之前,他本以爲自己只要在外立功爭賞,爲妻子掙足了臉面和底氣,那麼妻子在顧府乃至京中婦人圈子裏都是不需要低頭的。
可他沒想過自己的妻子會是個這樣軟的性子、這樣別扭的脾氣。
顧晏衡花了很多年時間接受了這個事實,他以爲妻子這輩子性格就這樣了。
怎料三年不見,妻子變化這麼大。
接二連三的改變,着實讓他有些驚喜。
“那夫君以爲,此事如何處理?”
顧晏衡低頭望着妻子有些糾結的眼神,想起母親一向偏心,不由暗自嘆氣。
這些年自己不在,母親不知道怎麼偏心二房,妻子又要如何委屈。
如今妻子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了,母親又立刻塞了個女人橫在兩人之間。
妻子在鬆鶴堂辯駁的那些話,分明是不想有人插足,更說明她心裏是有自己的。
想到這,顧晏衡語氣不由放溫柔了些:“不過一個女人罷了,既然是母親開口,就讓她進來。”
“放她在小花園東邊的院子,平日裏見不到。”
說着,顧晏衡又想起什麼,從懷中掏出一小沓銀票遞了過去。
“這是謝恩時聖上賞賜的兩千兩銀子,我換成銀票了,還有一些物件,我只拿出來一尊玉佛奉給母親,餘下的都叫顧忠入了東院的私庫,隨你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