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魁的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扎進了陳默的耳膜。
掛號。
陳默感覺自己的心髒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着,墜入了冰窟。
他剛剛才在自己的筆記本上,洋洋灑灑地寫下“陳默心理診所規章1.0”,信誓旦旦地要建立秩序、主導流程、把控節奏。
結果,診所還沒正式剪彩,董事長兼總後台就親自打電話來,表示要體驗一下核心業務。
這算什麼?
新員工崗前最終考核?
【完了,我的草台班子要被現場拆除了。】
陳默的內心警鈴大作,腦海裏瞬間閃過一百種被識破後做成魂幡掛件的死法。
鬼母羅刹。
這個名字,不僅僅是庇護者和房東。
她,是這座萬魂宮的絕對意志,是西牛賀洲金字塔尖的掠食者。
給血屠魔尊看病,是玩火,一不小心就引火燒身。
而面對鬼母……他甚至都不知道那片深海裏藏着什麼。
但他不能拒絕。
他剛剛才靠着“專業性”這層虎皮,從一個隨時可能暴斃的祭品,搖身一變成了“陳默院長”。
如果他連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客戶”都拒之門外,那他親手搭建起來的所有權威和秩序,會瞬間崩塌成一個笑話。
他的診所,會當場倒閉,連帶着他這個院長一起清盤。
陳默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他抬起頭,迎上墨魁那緊張又期待的目光。
“拿來。”
聲音不大,卻異常平穩。
這股異乎尋常的鎮定,讓墨魁那顆快要跳出胸膛的心,都莫名地安穩了下來。
他躬着身子,膝行兩步,雙手將那枚流光溢彩的玉簡,高高舉過頭頂。
玉簡材質溫潤,天然生成的紋路隱隱構成一幅殘缺的星圖,表面覆蓋着一層極淡的神念封禁,像凝固的月光。
陳默伸出手。
指尖觸碰到玉簡的瞬間,那層月光般的封禁,沒有絲毫抵抗,如春雪遇暖陽般悄然化開,順着他的指尖溫順地流淌進去。
墨魁的呼吸一滯。
他知道,這代表着鬼母羅刹對這位“先生”,抱以了何等程度的不設防。
陳默沒有當着墨魁的面讀取。他只是將玉簡握在手裏,轉身走回軟榻坐下。
“你先出去。”他吩咐道,“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踏入聽潮小築半步。”
“是!”
墨魁如蒙大赦,恭敬地行了一禮,倒退着走出月亮門,然後像個最忠誠的門神,挺直了身軀,守在門外。
屋內,再次恢復了絕對的安靜。
陳默摩挲着手中溫潤的玉簡,感覺像是握着一枚拔掉了保險銷的手雷。
他將神念探了進去。
“嗡——”
沒有文字,也沒有聲音。
一股龐大到無法想象的精神洪流,瞬間將他的凡人意識整個吞沒、撕扯、碾碎!
【警告!非加密數據流暴力灌入!CPU過載!】
陳默眼前一黑,感覺自己的靈魂被硬生生從身體裏拽了出來,拋進了一座空曠到令人心慌的巨大宮殿。
無數的天材地寶、神兵法器、古籍秘卷……像垃圾一樣堆積在宮殿的每一個角落,塞得滿滿當當,幾乎沒有落腳之處。
可陳默在這令人窒息的擁擠中,感受到的,卻是一種更深邃、更刺骨的……空。
一種仿佛要將靈魂都吸進去的,永恒的孤寂。
【典型強迫性囤積症的外部具象化,用物質的‘滿’,去對抗精神的‘空’……但這規模,已經不是病症,是規則級的領域了……這是她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嗎?】
【你爲何而來?——因爲這裏太大了,太冷了,我得用東西把它填滿。】
念頭剛起,畫面破碎!
冰冷的宮殿消失,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和溼氣撲面而來。
泥濘的貧民窟,漏雨的牆角,一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小女孩,懷裏緊緊抱着一個用木頭隨手刻出來的、粗糙的小人。
【關鍵客體出現了,這是她安全感的唯一來源。】
突然,一只穿着黑靴的大腳,狠狠踩在面前的泥水裏。
幾個衣着華麗的少年,用看臭蟲般的眼神看着她。
“看,阿醜又在抱她那個破爛玩意兒。”
一只手伸來,粗暴地奪走了木頭小人。
“不!還給我!那是我的!”
她的哭喊,只換來更放肆的嘲笑。
木頭小人被高高拋起,摔在地上,一只腳踩了上去。
“咔嚓。”
一聲輕響。
【創傷事件發生!】
陳默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那只腳同時踩住,猛地一縮。
那一瞬間,小女孩的世界,聲音消失了。她呆呆地看着那斷掉的玩具,感覺自己身體裏的什麼東西,也跟着一起,斷掉了。
【此困擾從何而起?持續了多久?——從那個木頭小人斷掉開始。從那天起,她的每一天,都停留在了這一天。典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核心成因。】
陳默的意識被巨大的悲傷淹沒,但他強迫自己保持分析。
畫面再次變幻!
血海,屍山,無盡的殺戮。
長大了的“阿醜”,成了鬼母羅刹。她殺光了所有欺負過她的人,搶走了他們的一切。她不停地收集,不停地搶奪。
可那些被她擊敗的敵人,臨死前,眼神裏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讓她遍體生寒的憐憫。
仿佛在說:你看,你搶走了我的一切,可你還是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可憐的阿醜。
【認知偏差,災難化思維。她將‘失去’等同於自我價值的毀滅,並通過搶奪來進行代償行爲,但這種外部補償無法修復內在核心信念的崩塌。敵人的憐憫,成了戳破她防御機制的利刃。】
【你覺得,是什麼讓你變成了現在這樣?——是我。是我不配擁有,是我活該失去。多麼經典的負面核心信念。】
陳默感覺自己的神魂都在這龐大的信息流中被反復碾磨,頭痛欲裂。
就在他快要撐不住時,所有的畫面都褪去了。
血海、宮殿、貧民窟……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溫暖的、帶着淡淡陽光味道的昏黃。
一個小小的、窗明幾淨的房間裏。
那個叫阿醜的小女孩,穿着一身幹淨的、帶着補丁的衣服,坐在一個小板凳上。
她的懷裏,抱着那個木頭小人。
這一次,它是完整的。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小小的臉上,她閉着眼睛,嘴角帶着一絲滿足的、淺淺的微笑。
沒有毀天滅地的力量,沒有堆積如山的寶物,沒有讓三界顫抖的威名。
只有一縷陽光,一個完整的木頭小人,和一個……安穩的午後。
【若能如你所願,你希望變成什麼樣子?——我想……回家。】
“嗡——”
陳默的意識被一股溫和的力量推出了玉簡。
“嘔——”
他猛地睜開眼,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向前弓起,劇烈地幹嘔起來。
額頭上布滿冷汗,他劇烈地喘息着,臉色煞白,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手中的玉簡,依舊溫潤,此刻卻燙得他幾乎要拿不住。
他不是在看病歷。
他剛剛,陪着一個孤獨了數萬年的靈魂,重新經歷了一遍她的人生。
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那種對失去的極致恐懼,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絕望……如同附骨之疽,依舊纏繞在他的神魂之上,讓他渾身發冷。
許久,陳默才緩過神來。
他那顆屬於二十一世紀心理研究生的心,在這一刻,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填滿了。
有窺見經典創傷病例的專業興奮,有對鬼母羅刹這個“病人”的深深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被稱爲“責任”的東西。
對方,是真的在向他求救。
而他,是她唯一的希望。
陳默拿起那本黑皮筆記本,翻到屬於“病歷編號:001”的那一頁。
他看着自己之前寫下的“認知重構,支持性心理治療”,沉默了。
不夠。
對於一個連“家”的實體都已經遺忘了數萬年的靈魂來說,單純的語言引導,就像隔靴搔癢。
她需要的,不是道理。
她需要的,是一個新的“錨點”。
一個可以被觸摸、被感知的,象征着“完整”與“安全”的實體。
一個……新的木頭小人。
陳默的眼神,第一次,真正變得銳利起來。
那不是僞裝出的高深,而是一種屬於匠人的,極致的專注。
他站起身,大步走到門邊,猛地拉開了那扇圓形拱門。
守在門外的墨魁,像一尊雕像,瞬間“活”了過來,眼中全是詢問和期待。
“去找兩樣東西。”
陳默的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第一,一塊凡人村落裏,飽經百年香火的門檻老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