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被送走的第三天,長春宮出事了。
消息是晌午傳進尚食局的。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跑進來,臉白得像紙,說話都打結:
“快、快……貴妃娘娘宮裏……出人命了!”
孫嬤嬤手裏的賬冊“啪”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說清楚!”
“是、是貴妃娘娘身邊的小祿子……”小太監喘着粗氣,“剛才還好好的,喝了碗湯,忽然就捂着肚子倒下去,沒、沒兩口氣就沒了……”
滿屋子的人都停下手裏活計,面面相覷。
長春宮死個太監本不是大事,但死在貴妃眼皮底下,還是喝了湯之後——這麻煩就大了。
孫嬤嬤臉色鐵青:“湯是誰送的?”
“是……是咱們尚食局今日的藥膳,按例給貴妃娘娘調理氣血的。”李司藥的聲音有些發顫,
“我親手配的料,阿蓮熬的,阿晴……阿晴送去的。”
所有目光齊刷刷投向林晚晴。
她站在角落的藥架前,手裏還捧着一簸箕剛揀好的枸杞子。
聽到自己名字時,她抬起頭,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把簸箕輕輕放在架子上。
“阿晴,”孫嬤嬤盯着她,“今日的藥膳,是你送去的?”
林晚晴點頭。
“送去的路上,可曾離開過?可曾有人碰過食盒?”
她搖頭。
孫嬤嬤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神裏閃過一絲復雜。
她轉頭對李司藥說:“把今日所有經手藥材的人都叫來。王司藥,去查看藥渣和剩下的食材。”
整個尚食局頓時忙碌起來。
林晚晴被帶到一旁單獨問話,她用手勢和紙筆詳細寫了送膳的過程:
辰時三刻從尚食局出發,走西二長街,過隆福門,到長春宮。
路上遇到兩撥巡邏的侍衛,但未曾停留。
到長春宮後,將食盒交給掌事姑姑曹姑姑,查驗無誤後交接。全程食盒未離手。
她寫得仔細,字跡工整,沒有一絲慌亂。
問話的女官看了又看,找不出破綻,只能讓她先候着。
一個時辰後,長春宮來人了。
來的不是曹姑姑,而是李公公——那夜抄林府的內侍監。
他身後跟着四個小太監,還有兩個嬤嬤,氣勢洶洶。
“奉貴妃娘娘口諭,”李公公尖細的聲音在院子裏回蕩,“尚食局今日所有經手藥膳之人,全部帶往長春宮問話。尤其是——”
他目光掃過,停在林晚晴身上,“送膳的那個啞巴。”
孫嬤嬤上前一步:“李公公,此事尚未查清……”
“查清?”李公公冷笑,“人都死在眼前了,還要怎麼查清?孫嬤嬤,貴妃娘娘正在氣頭上,您還是別擋路的好。”
兩個嬤嬤上前就要拿人。林晚晴沒反抗,只是看了孫嬤嬤一眼。
那眼神很靜,靜得讓孫嬤嬤心頭一緊。
她忽然想起師兄林仲修——當年太醫院考核,有人污他開錯方子害人性命,他站在堂上接受質詢時,也是這樣的眼神。
“我跟你們去。”孫嬤嬤忽然說。
李公公挑眉:“嬤嬤這是……”
“我是尚食局掌事,出了事,我責無旁貸。”孫嬤嬤神色平靜,
“況且,審問宮女,按宮規該有尚宮局的人在。貴妃娘娘雖尊貴,也不好越了規矩。”
這話軟中帶硬。李公公臉色變了變,最終哼了一聲:“那就有勞嬤嬤了。”
長春宮正殿裏,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安貴妃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一身絳紫宮裝,臉色陰沉。
她沒戴太多首飾,只鬢邊簪了朵白絨花——是爲剛死的小祿子戴的。
殿內跪了一地的人,尚食局今日當值的六個宮女全在,林晚晴跪在最前。
“說吧。”安貴妃的聲音不高,卻冷得像冰,“誰在湯裏下的毒?”
無人敢應聲。
“都不說是嗎?”安貴妃冷笑,“那就一個個審。從送膳的開始——啞巴,你過來。”
林晚晴膝行向前。
“抬起頭來。”
她抬起頭,視線落在安貴妃裙擺的纏枝蓮紋上,沒敢看臉。
“本宮聽說,你是林仲修的女兒?”安貴妃忽然問。
殿內一片死寂。孫嬤嬤猛地攥緊了手。
林晚晴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隨即點頭。
“你父親因藥弑先帝被處死,你心裏可怨恨?”安貴妃的聲音慢條斯理,“怨恨到……想在本宮宮裏也來這麼一出?”
這話毒得像蛇信。林晚晴搖頭,指指自己的喉嚨,又擺擺手——意思是說不了話,也做不了這種事。
“說不了話,手還能動。”安貴妃身子前傾,盯着她,
“今日的藥膳,從尚食局到長春宮,只有你一個人經手。食盒交到曹姑姑手裏時,已經驗過封條完好——也就是說,毒只能是在路上下的。”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厲:“你爲何要害小祿子?!”
林晚晴搖頭,從袖中取出紙筆,快速寫下:
奴婢未下毒。送膳途中,食盒未離手,更未開封。請娘娘明察。
寫完,她雙手舉過頭頂。
曹姑姑上前接過紙,呈給安貴妃。
安貴妃掃了一眼,扔在桌上:“空口白牙,誰不會說?來人——”
“貴妃娘娘。”
孫嬤嬤忽然開口,聲音平穩:“老奴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娘娘。”
安貴妃斜眼看她:“說。”
“小祿子所中之毒,可驗明了?”
“太醫院的張太醫正在驗。”安貴妃道,“怎麼,嬤嬤有高見?”
“不敢。”孫嬤嬤垂着眼,“只是老奴想着,若真是藥膳裏有毒,那小祿子喝湯身亡,送湯的啞巴卻毫發無傷——這有些說不通。除非她知道哪碗有毒,故意避開。”
安貴妃眼神閃了閃。
“再者,”孫嬤嬤繼續說,“尚食局每日送往各宮的藥膳,都是統一熬煮,分裝後由不同人分送。
若真有人下毒,怎知哪一碗會送到長春宮,又怎知哪一碗會被小祿子誤飲?除非……”
她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除非下毒的人,就在長春宮。
安貴妃的臉色更難看了。
這時,外頭太監通報:“太醫院張太醫到——”
張太醫是個五十來歲的幹瘦老頭,提着藥箱進來,行禮後道:
“稟貴妃娘娘,已驗明小祿子所中之毒,是……馬錢子。”
馬錢子。
這三個字像驚雷炸在殿中。林晚晴猛地抬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父親就是被指控用馬錢子毒殺先帝。
一模一樣的毒。
“馬錢子?”安貴妃重復了一遍,目光如刀,射向林晚晴,“這可巧了。林院判當年用的,也是馬錢子吧?”
孫嬤嬤臉色煞白。她想開口,卻發現自己聲音發顫:“娘娘,這……這或許是巧合……”
“巧合?”安貴妃冷笑,“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巧合?父親用馬錢子弑君,女兒用馬錢子害我宮裏的人——林氏一門,還真是家學淵源!”
她猛地一拍桌子:“把這啞巴押下去,嚴加審問!本宮倒要看看,是誰指使她來的!”
兩個嬤嬤上前就要拖人。
林晚晴沒掙扎,只是抬起頭,直視安貴妃。
那眼神太靜,靜得讓安貴妃心頭莫名一悸。
然後她看見,這個一直沉默的啞女,緩緩抬起手,比劃了幾個動作。
先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上的食盒殘骸,然後雙手合十,做了個“打開”的動作。
接着,她指向殿外,做了個“走”的手勢,最後搖頭。
“她什麼意思?”安貴妃皺眉。
曹姑姑仔細看了看,遲疑道:“她好像是在說……食盒的封條,可能被人動過手腳?”
林晚晴點頭,又快速寫下:
奴婢送膳途中,曾在隆福門附近遇雨,避雨半刻。
食盒放在廊下,奴婢未離三步,但若有人從遠處用細鉤之類工具挑開封條,或有可趁之機。
寫完,她又補充:馬錢子味極苦,若加入湯中,必能嚐出。小祿子喝湯時若無異樣,則毒可能下在碗沿或勺上。
張太醫聞言,眼睛一亮:“這倒有可能!待老夫再驗一驗碗具!”
安貴妃盯着那張紙,又盯着林晚晴,眼神變幻不定。良久,她才揮揮手:“驗。”
重新驗毒花了半個時辰。這期間,殿內死一般寂靜。
林晚晴跪在地上,膝蓋早已麻木,背上卻繃得筆直。
她不能倒。
父親已經蒙冤而死,她不能再背上同樣的罪名。
終於,張太醫回來了,手裏托着個白瓷盤,盤上放着那碗殘湯和勺子。
“娘娘,”他聲音有些激動,“確如這宮女所言!毒不在湯裏,在勺柄上!有人用蜜蠟將馬錢子粉末裹在勺柄縫隙中,遇熱融化,混入湯中。而且……”
他頓了頓:“這手法極爲精巧,需對藥性極爲了解之人才能做到。非是尋常宮女可爲。”
殿內氣氛陡然一變。
安貴妃臉色鐵青。如果毒不在湯裏,而是在長春宮的勺子上,那下毒之人,多半就是長春宮自己人。
她盯着林晚晴,像是要透過這啞女平靜的外表,看穿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麼。
一個浣衣局出來的罪奴,尚食局沒待幾天,面對如此重壓卻能冷靜分析,指出疑點——這絕非常人。
“就算毒在勺上,”安貴妃緩緩開口,“你又如何證明不是你趁人不備動的手腳?”
林晚晴沉默片刻,再次提筆:
奴婢若能在貴妃娘娘眼皮底下,在曹姑姑驗過食盒後,還能在勺柄上動手腳而不被察覺——那奴婢也不必在此受審了。
這話寫得客氣,意思卻尖銳。
安貴妃被她噎得一時語塞。
“娘娘,”孫嬤嬤適時開口,“此事疑點重重,還需細查。但這宮女所言不無道理。
若真是她下毒,何必用如此迂回復雜之法?又何必指出疑點自辯?”
安貴妃深深吸了口氣。她知道今天這局,已經破了。
再揪着不放,反倒顯得她刻意針對一個啞巴宮女。
“罷了。”她擺擺手,聲音疲憊,“先把這啞巴押回尚食局,禁足思過。其他人也都回去。張太醫,此事交由你繼續查辦,務必查出真凶。”
“是。”
林晚晴被兩個嬤嬤帶起來。跪得太久,她踉蹌了一下,但很快站穩。
走過孫嬤嬤身邊時,孫嬤嬤看了她一眼,眼神復雜。
走出長春宮時,天已經擦黑。宮燈初上,將影子拉得細長。
押送的嬤嬤走在前面,林晚晴跟在後面。
剛過隆福門,前面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喲,這不是尚食局的阿晴姑娘嗎?這是怎麼了?”
林晚晴抬眼,看見蘇雲裳一身桃紅騎裝,手裏拎着馬鞭,正從旁邊岔道走出來。
她身後跟着小蓮,還有那只雪白的波斯貓。
兩個嬤嬤連忙行禮:“見過蘇貴人。”
“免了。”蘇雲裳擺擺手,目光落在林晚晴身上,“這是犯什麼事了?”
嬤嬤簡單說了長春宮的事。
蘇雲裳聽完,挑了挑眉:“馬錢子?那可是稀罕物。宮裏能弄到這玩意兒的,可沒幾個。”
她繞着林晚晴走了半圈,忽然湊近,壓低聲音:“你沒事吧?”
林晚晴搖搖頭。
“沒事就好。”蘇雲裳直起身,對兩個嬤嬤笑道,“嬤嬤們辛苦,這啞巴我看着怪可憐的,不如讓我順路帶她回去?反正也是禁足,去哪兒禁不是禁?”
嬤嬤們面面相覷:“這……不合規矩吧?”
“規矩?”蘇雲裳笑了,“貴妃娘娘只說要禁足,又沒說非得禁在哪兒。怎麼,我儲秀宮還關不住一個宮女?”
她雖笑着,語氣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兩個嬤嬤不敢得罪這位風頭正盛的貴人,只得應了。
於是林晚晴跟着蘇雲裳,往儲秀宮方向走去。
一路上,蘇雲裳沒再說話,只是腳步很快。
到了儲秀宮,她屏退左右,只留小蓮在門口守着。
屋子裏燒着炭盆,暖意撲面而來。
蘇雲裳解下披風扔在椅上,轉身看着林晚晴:
“現在沒外人了。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林晚晴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紙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