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任藥膳司掌事的旨意下來時,尚食局裏靜了一瞬。
藥膳司是尚食局最重要的部門,負責各宮主子的日常調理和病中膳食。
掌事一職,向來由經驗豐富、資歷深厚的老女官擔任。
林晚晴入尚食局不過數月,還是個啞巴,這晉升快得讓人側目。
孫嬤嬤當衆宣布時,神色如常:“阿晴通藥性,心細,這幾月表現大家都看在眼裏。往後藥膳司的事,由她主管,李司藥、王司藥從旁協助。”
李司藥笑着道賀,王司藥臉色不太好看,但也沒說什麼。
底下的宮女太監面面相覷,看向林晚晴的眼神,多了幾分復雜。
林晚晴自己也很意外。
她知道這是孫嬤嬤在幫她——掌事之職,能名正言順地接觸各宮脈案,調配藥膳,出入也更自由。
但這提拔太扎眼,難免惹人嫉妒。
果然,當日下午,王司藥就找來了。
“阿晴啊,”她坐在林晚晴對面,笑容有些勉強,
“掌事這位置不好坐。各宮主子的口味、忌口、體質,都要爛熟於心。出了半點差錯,可不是你一個人擔得起的。”
林晚晴點頭,表示明白。
“尤其是長春宮。”王司藥壓低聲音,“安貴妃的脈案,是張院判親自管的。你開方配膳,最好先問過他,免得沖撞。”
這話聽着是提點,實則暗含警告——別以爲得了貴妃青眼,就能越過張繼良。
林晚晴寫:奴婢謹記。
王司藥看她神色平靜,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裏更不痛快,但也不好再說什麼,起身走了。
她一走,春杏就湊過來,小聲說:“王司藥這是嫉妒你呢。她徒弟小荷在藥膳司五年了,一直想當掌事,沒想到讓你搶了先。”
林晚晴搖搖頭,示意春杏別說了。
嫉妒也好,不滿也罷,她沒心思理會。她現在只想做好該做的事,同時,利用這個機會,查她想查的東西。
掌事的第一項權力,是查看各宮脈案。
太醫院每旬會送來抄錄的脈案副本,供尚食局配膳參考。
以往這些脈案由孫嬤嬤親自保管,現在交給了林晚晴。
她花了一整天時間,將最近三個月的脈案全部看了一遍。
安貴妃的脈案最厚,每月都有張繼良的親筆記錄。
除了月事不調,還有頭痛、失眠、心悸等症狀。用藥繁雜,補藥居多。
皇後的脈案很簡單,大多是風寒咳嗽之類的小毛病。
但林晚晴注意到,皇後每次生病,都在初一或十五之後——那是各宮妃嬪請安的日子。
是累的?還是……有心病?
蘇雲裳的脈案最少。
她身體底子好,入宮後只請過兩次脈:
一次是剛入宮時的例行請安,一次是中毒後的解毒調理。記錄太醫是陳太醫,不是張繼良。
林晚晴仔細看了中毒那次的記錄。
陳太醫寫得很詳細:鉤吻之毒,用量不大,救治及時,但恐傷及肝脾,需長期調理。
她記下了。
還有其他妃嬪、太妃的脈案,她都一一翻閱。
有些規律漸漸浮現:幾位生育過的太妃,多有腰膝酸軟之症;幾位久無聖寵的妃嬪,常患鬱症;而聖眷正濃的幾位,則多有“陰虛火旺”之象。
是巧合嗎?
她不知道。但她把這些都記在心裏。
掌事的第二項權力,是調配各宮藥膳。
林晚晴根據脈案,重新調整了藥膳方子。
皇後的藥膳加了寧心安神的藥材;幾位太妃的加了壯骨強筋的食材;安貴妃的……她斟酌再三,還是去掉了溫補的食材,改用平補。
方子送到長春宮,曹姑姑看了,沒說什麼,收下了。
第三日,安貴妃傳話:藥膳有效,往後就按這個來。
林晚晴鬆了口氣。
掌事的第三項權力,是每月一次前往太醫院,核對藥材賬目。
這是她期待已久的機會。
每月初五,是尚食局與太醫院對賬的日子。以往都是孫嬤嬤去,現在換成了林晚晴。
太醫院在宮城東側,三進院落,前院是診室藥房,後院是藥庫和檔案庫。
林晚晴到時,張繼良正在前院訓斥一個抓錯藥的小學徒。
“連藿香和佩蘭都分不清,你這些年學的什麼?!”張繼良五十來歲,面白微胖,此刻氣得臉色發紅,“這要是給主子用錯了藥,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小學徒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林晚晴站在門口,等張繼良發完火,才上前行禮。
張繼良轉頭看見她,神色緩和了些:
“是尚食局的阿晴姑娘吧?孫嬤嬤跟我說了,往後對賬由你來。”他上下打量她,
“聽說你醫術不錯,安貴妃的病,是你治好的?”
林晚晴點頭。
“後生可畏啊。”張繼良笑了笑,但那笑意未達眼底,“走吧,去藥庫。”
藥庫在後院,是棟獨立的建築,門窗緊閉,有專人把守。
張繼良取出鑰匙,打開厚重的木門。
一股濃烈的藥材氣味撲面而來。
“這是本月的出庫單。”張繼良遞過一本冊子,“你核對一下。”
林晚晴接過,開始對照。
尚食局領了多少當歸、多少黃芪、多少枸杞……一樣樣對下來,分毫不差。
但她注意到,冊子最後幾頁,記錄的不是尚食局的領用,而是……晉王府的。
時間從元熙十年到元熙十三年,每月都有。藥材種類繁多,數量龐大。其中幾味藥——硝石、硫磺、木炭——被朱筆圈出。
火藥的原料。
她的手頓了頓。
張繼良在一旁看着,忽然說:“這些是舊賬了,不用對。”
林晚晴點頭,翻回前面。但她的心已經亂了。
晉王府從太醫院領取火藥原料,持續了整整三年。
而元熙十二年冬,北境軍火庫爆炸;同年,宮裏批給晉王府的火藥對不上賬;枯井密道裏,也有火藥痕跡。
一切都連起來了。
可張繼良爲什麼還留着這本冊子?他不怕被人發現嗎?
還是說……他篤定沒人敢查?
對完賬,林晚晴合上冊子,準備離開。張繼良卻叫住她:“阿晴姑娘留步。”
她回頭。
張繼良走到藥櫃前,打開一個抽屜,取出一個小紙包:“這個,你帶回去。”
林晚晴接過,打開——裏面是幾片人參,品相極好。
“這是長白山的老參,最是補氣。”張繼良笑着說,“你父親在世時,常跟我誇你聰明。這參你拿去,平日裏泡水喝,養養身子。”
這話說得親切,可林晚晴只覺得後背發涼。
她父親……會跟張繼良誇她?
不可能。
父親生前最不喜張繼良的爲人,曾說此人“醫德有虧,不堪爲醫”。怎麼可能跟他說這些?
他在試探。試探她知不知道父親對他的態度,試探她有沒有看過父親留下的東西。
林晚晴低頭,做出感激的樣子,行禮謝過。
張繼良擺擺手:“去吧。下月初五再來。”
走出太醫院時,林晚晴手心全是汗。那小紙包被她攥在手裏,像塊燙手的山芋。
回到尚食局,她把人參交給孫嬤嬤。
孫嬤嬤看了,臉色微變:“他給你的?”
林晚晴點頭。
孫嬤嬤沉默片刻,把人參收起來:“這東西,別用。”她壓低聲音,“張繼良給的,誰知道裏面摻了什麼。”
林晚晴明白。
傍晚,她去了藏書閣。
蘇雲裳已經在等她了。這幾個月,她們形成了默契:每月初五對賬後,在藏書閣碰面,交換情報。
“怎麼樣?”蘇雲裳一見她就問。
林晚晴把太醫院的見聞寫下來,尤其是那本記錄了晉王府領取火藥原料的冊子。
蘇雲裳看完,眼睛亮了:“果然!我就知道太醫院有貓膩!”她來回踱步,
“可光有這個還不夠。我們需要證據證明,那些火藥原料被制成了火藥,並且還藏在宮裏。”
林晚晴寫:枯井密道。
“對!”蘇雲裳擊掌,“得再探一次那條密道,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線索。”
她頓了頓,“但我一個人不行,得你幫我。”
林晚晴點頭。
兩人約定,三日後子時,在枯井邊碰頭。
接下來的三天,林晚晴照常當差。安貴妃的調理很順利,月事恢復正常,頭痛也減輕了。
曹姑姑對她態度好了許多,偶爾還會跟她聊幾句。
“娘娘最近心情好多了。”這日針灸時,曹姑姑在一旁說,“夜裏也能睡個整覺。這都是你的功勞。”
林晚晴搖頭,指指銀針——意思是分內之事。
安貴妃閉着眼,忽然說:“張院判前日來請脈,看了你開的方子。”
林晚晴手指一滯。
“他說你方子開得不錯,但太保守。”安貴妃聲音懶懶的,“建議加幾味溫補的藥,說本宮體虛,該大補。”
林晚晴在紙上寫:貴妃娘娘陰虛火旺,溫補恐生內熱。
“本宮也是這麼跟他說的。”安貴妃睜開眼,看向林晚晴,“可他說,陰虛久了也會陽虛,該陰陽雙補。”
這話聽起來有理,但林晚晴知道不對。
陰虛火旺的體質,該滋陰降火,而非溫補陽氣。張繼良作爲院判,不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他是故意的。
爲什麼?
她寫:張院判醫術高明,奴婢不敢妄議。但用藥關乎鳳體,還請娘娘謹慎。
安貴妃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倒謹慎。”她重新閉上眼,“罷了,就按你的方子來。張院判那邊,本宮自有分寸。”
林晚晴鬆了口氣,但心裏疑雲更重。
張繼良爲什麼要給安貴妃開不對症的方子?是想讓她病情反復,好顯得自己醫術高明?還是有別的目的?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必須更小心。
三日後,子時。
林晚晴換上深色衣裳,悄悄出了尚食局。憑皇帝給的玉牌,守夜的太監沒有攔她。
枯井邊,蘇雲裳已經到了。她也是一身黑衣,背着個小包袱。
“來了?”她壓低聲音,“走。”
兩人先後下井。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熟練了許多。下到井底,推開石門,進入密道。
蘇雲裳點亮帶來的小燈籠。昏黃的光照亮了狹窄的甬道。
“上次我們只看了石室,”蘇雲裳說,“這次往裏走,看密道通向哪裏。”
兩人沿着甬道往前走。甬道很長,時寬時窄,時高時低。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前面出現岔路。
“走哪邊?”蘇雲裳問。
林晚晴仔細觀察。
左邊岔路地上有新鮮的腳印,很淺,但能看出是男子的靴印。右邊岔路積着厚厚的灰塵,顯然很久沒人走了。
她指向左邊。
蘇雲裳點頭,兩人小心地沿着左邊岔路前進。又走了一盞茶功夫,前方隱約傳來聲響。
是說話聲。
兩人立刻熄了燈籠,屏息凝神,慢慢靠近。
聲音是從一扇虛掩的石門後傳來的。門縫裏透出光,還有……藥味。
林晚晴湊近門縫,往裏看——
是個不大的石室,擺着幾張桌子,桌上放着各種器皿:研鉢、藥碾、秤、還有……幾個黑色的陶罐。
兩個穿着太監服飾的人正在忙碌。一個在研磨某種黑色粉末,另一個在稱量。
“快點,”研磨的那個催促,“天亮前得弄好,世子等着要。”
“知道了。”稱量的那個不耐煩地說,“這批火藥比上批純,威力更大。世子到底要用在哪兒?”
“不該問的別問。”研磨的壓低聲音,“做好你的事就行。”
火藥。
林晚晴和蘇雲裳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震驚。
晉王世子蕭景桓,在宮裏秘密制作火藥。
他想幹什麼?
兩人不敢久留,悄悄退出來,沿着原路返回。回到枯井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這事必須告訴皇上。”蘇雲裳臉色發白,“晉王世子私制火藥,這是要造反!”
林晚晴點頭,但心裏卻想:
告訴皇上,皇上會信嗎?僅憑她們一面之詞,沒有實物證據,皇上會動晉王世子嗎?
而且,如果打草驚蛇,讓晉王府知道她們發現了秘密,她們還能活嗎?
她拉住蘇雲裳,搖頭,指了指尚食局方向——意思是先回去,從長計議。
蘇雲裳明白了她的顧慮,咬牙點頭。
兩人分頭離開。
林晚晴回到尚食局時,天已經亮了。
春杏正在起床,見她從外面回來,嚇了一跳:“阿晴,你這麼早去哪兒了?”
林晚晴指指藥房,做了個“采露水”的手勢——這是配某些藥引需要的。
春杏信了,沒再多問。
林晚晴回到廂房,關上門,背靠着門板,心還在狂跳。
火藥。
晉王世子。
造反。
這些詞在她腦子裏打轉。
她該怎麼辦?
告訴皇帝?可證據呢?
不告訴?可萬一晉王世子真用火藥做什麼……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不能慌。
先冷靜下來。
然後,想辦法拿到證據。
鐵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