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塔中人

黑塔很高,高到塔尖隱沒在灰白色的霧氣裏,像一根刺向天穹的黑色冰棱。塔身完全由寒冰凝結而成,但冰是黑色的,不透光,表面布滿細密的裂紋,像幹涸大地龜裂的傷口。裂紋深處,有冰藍色的流光緩緩遊動,像血管中流淌的、冰冷的血。

塔前是一片開闊的冰原,平整如鏡,倒映着黑塔猙獰的輪廓。冰面上散落着無數冰雕——是人,是馬,是持戈執戟的士兵,是拖兒帶女的百姓。他們保持着奔跑、回頭、擁抱、跌倒的姿勢,表情凝固在最後一刻:驚恐,絕望,不甘,還有一絲茫然的空洞。三百年過去了,冰雪完美地封存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死亡,讓時間在這裏靜止,像琥珀裏的蟲蟻。

楚離走在冰雕之間,腳步很輕,但每踏一步,冰面就傳來細微的、蛛網般的碎裂聲,像踩在無數亡魂凍結的呻吟上。右眼的空洞裏,星砂無聲流淌,滴在冰面上,瞬間凍結,化作一點微弱的藍光,又迅速黯淡。他能“感覺”到,這些冰雕深處,還殘留着極其微弱的“執念”——是“想活”,是“想回家”,是“不甘心就這麼死了”。三百年的冰雪,沒能凍滅那一點人性的餘燼。

阿芷跟在他身後,手中定星盤的光芒越來越亮,幾乎要灼傷眼睛。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不是因爲冷,是因爲“壓力”。這座塔散發出的“場”,太沉重了,像整個雪葬城的亡魂重量,都壓在這座塔上,壓得人喘不過氣。

“楚離,”她低聲說,聲音在死寂的冰原上傳得很遠,“塔裏有東西……在‘看’我們。”

楚離點頭。他早就“感覺”到了。塔的“視線”沒有惡意,也沒有善意,只有一種古老的、疲憊的“審視”,像垂死的巨獸,在最後時刻,打量着闖入巢穴的蟲子。

兩人走到塔底。塔基是八邊形,每一邊都刻着一個巨大的古篆字,筆劃凌厲,深深刻進冰層,邊緣結着霜花。楚離不認得那些字,但阿芷認得——她自幼在聽雨閣學習古篆,能讀懂大部分失傳的文字。

“忠、勇、仁、義、禮、智、信、……恕?”阿芷一個個念出來,眉頭越皺越緊,“前七個是常理,第八個字……怎麼會是‘恕’?前朝以武立國,最重忠勇,對敵人從不寬恕。這塔……不對勁。”

楚離“看”着那個“恕”字。在他的感知裏,這個字和其他七個字不同。其他七個字的“氣”是剛硬的、鋒利的,像出鞘的刀。唯獨這個“恕”字,氣息是柔軟的、悲憫的,甚至帶着一絲……“懺悔”。

塔的門,就在“恕”字下方。不是普通的門,是一個巨大的、冰封的漩渦。漩渦緩緩旋轉,中心深不見底,散發着吸力,要將一切靠近的東西吞噬進去。

“入口。”阿芷說,聲音發緊。

楚離沒有猶豫,一步踏進漩渦。

天旋地轉。

黑暗。然後是光。

不是外界的光,是意識中的“光”。楚離“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虛無中。上下左右,前後四方,都是純粹的、沒有邊際的黑暗。只有腳下,有一條細細的、冰藍色的光路,向前延伸,沒入黑暗深處。

他低頭,看見自己的“身體”。是半透明的,像水中的倒影,輪廓模糊,邊緣在緩緩消散。右眼的空洞還在,但不再流血,因爲這裏沒有“血”的概念。左眼的視力徹底消失了,只剩一片永恒的黑暗。但奇怪的是,他“看”得很清楚——不是用眼睛,是用“存在”本身,去感知這個空間。

這是一個“意識空間”。塔的“內部”,不是物理意義上的空間,是前朝守將——或者說,是那個將“恕”字刻在塔基上的人——留下的“心象”。

楚離沿着光路往前走。腳下傳來冰涼的觸感(雖然感覺不到,但“知道”是冰涼的),像踩在萬年玄冰上。光路兩旁,黑暗中開始浮現景象——不是畫面,是“記憶的碎片”,像水中的氣泡,漂浮,破裂,又重組。

他看見一座繁華的城,不是落雪城的破敗,是三百年前,尚未陷落的、被稱爲“北境明珠”的雪淵城。城牆高聳,街道寬闊,商賈雲集,百姓安居。孩子們在雪地裏打鬧,婦人在檐下縫補,老人在酒館裏喝酒談天。陽光很好,雪很白,一切安寧得不像話。

然後,蠻族來了。

黑色的騎兵像潮水,從北方雪原涌來。馬蹄踏碎冰雪,彎刀映着寒光。城頭的烽火點燃,鍾聲急促,士兵在城牆上奔跑,箭矢如雨。百姓驚慌逃竄,哭喊聲,馬蹄聲,兵刃碰撞聲,火焰燃燒聲,混成一片地獄的交響。

畫面破碎,重組。

是巷戰。守軍節節敗退,退入內城。一個穿着銀色鎧甲、披着殘破披風的中年將軍,站在內城城樓上,望着下方如蟻群般涌來的蠻兵,眼中是血絲,是疲憊,是絕望,但脊梁挺得筆直。他身後,是最後的三千殘兵,和擠滿街道的、手無寸鐵的百姓。

“將軍,守不住了!”副將嘶聲喊,“突圍吧!帶百姓從南門走,進白毛風峽谷,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將軍沒說話。他只是看着遠方,看着蠻族大纛下,那個端坐在戰馬上、戴着狼頭面具的蠻族大汗。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嘶啞,但清晰:“傳令,開南門。百姓先走,士兵斷後。”

“將軍!”副將跪倒,“您也走!您不能死在這裏!”

“我是雪淵城守將,”將軍說,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這是規矩。”

他解下佩劍,遞給副將:“帶着這把劍,帶百姓進峽谷。若……若能活下來,把劍交給我的兒子。告訴他,他爹不是英雄,是個……沒守住城的廢物。”

副將淚流滿面,接過劍,重重磕了三個頭,轉身沖下城樓。

畫面再次破碎。

是峽谷。白毛風突然刮起,遮天蔽日。百姓在風雪中哭喊奔逃,士兵用身體築成人牆,擋住追來的蠻兵。將軍站在最後,銀甲染血,披風破碎,手中長槍如龍,每一槍刺出,都有蠻兵倒下。但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他一個。

蠻族大汗騎馬走來,停在十步外,摘下面具,露出一張年輕、但眼神滄桑的臉。他看着將軍,用生硬的漢語說:“你,是條漢子。投降,我饒你不死,給你高官厚祿。”

將軍笑了,笑得咳出血沫子:“我林嘯天,生是大燕的人,死是大燕的鬼。要我降?除非……雪淵城的三萬冤魂,都活過來。”

蠻族大汗沉默,緩緩舉起彎刀。

將軍也舉起長槍,槍尖指向蒼穹,嘶聲長嘯:“雪淵城的弟兄們!黃泉路上慢點走!等我——”

話音未落,白毛風驟然暴烈!冰雪如刀,卷起漫天雪暴,將一切吞沒!將軍的身影,蠻兵的身影,整個峽谷,都在雪暴中模糊、扭曲、最終……凍結。

畫面定格在最後一瞬:將軍仰頭望天,眼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解脫般的、深深的“疲憊”。而他手中那杆長槍,槍尖所指,正是後來黑塔聳立的位置。

景象破碎,光路到了盡頭。

楚離停下腳步。前方,黑暗的虛空中,懸浮着一道人影。

是個中年男子,穿着銀色殘甲,披着破碎披風,長發披散,面容英挺,但眉眼間是化不開的疲憊和滄桑。他就那樣懸在那裏,閉着眼,像睡着了,又像死了三百年,從未醒來。

雪淵城守將,林嘯天。

或者說,是他最後一點未散的“執念”,化成的“殘魂”。

楚離“看”着他。這個殘魂的“氣”,很特別。不是怨,不是恨,不是不甘,而是一種沉重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責任”,和一絲……深埋在最底層的“悔”。

悔什麼?悔沒守住城?悔讓百姓進峽谷?還是……悔別的?

楚離不知道。但他右眼中的星核碎片,在看見這個殘魂的瞬間,驟然發燙!不是敵意,是共鳴!是“孤獨”碎片,遇見了另一顆同樣“孤獨”、但更古老、更沉重的靈魂,產生的本能吸引。

殘魂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冰藍色的眼睛,沒有瞳孔,只有兩團緩緩旋轉的冰漩,像塔外那只冰魄,但又多了點“人”的東西——是疲憊,是審視,是……一絲極淡的、幾乎察覺不到的“期待”。

“你來了。”殘魂開口,聲音在意識空間裏回蕩,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直接響在腦海裏。

楚離點頭。

“三百年了,”殘魂繼續說,聲音很平靜,但平靜下是滔天的疲憊,“我在這裏等了整整三百年,等一個能拿起那把劍的人。等一個……願意背負‘恕’的人。”

他抬手,指向楚離身後。

楚離轉身。黑暗中,浮現出另一道光路,路的盡頭,懸浮着一把劍——正是塔尖那把,套着黑色劍鞘的逆鱗劍。劍身光芒內斂,但劍脊上的龍紋是活的,在緩緩遊動。劍鞘上的冰藍紋路,與楚離右眼中的星核碎片,發出同頻的、微弱的脈動。

“逆鱗劍鞘,”殘魂說,“是初代劍主歐冶子,用萬年玄冰鐵所鑄。鞘成之日,天降異象,她說此鞘能‘鎮凶煞,安劍靈,束心魔’。但她又說,鞘有兩面——一面鎮劍,一面……鎮人。”

他看向楚離,冰藍的眼眸深不見底:“拿起劍鞘,劍能完整,你的反噬可暫緩。但代價是……劍鞘會同時‘鎮’住你。鎮住你的情緒,你的記憶,你身而爲人的一切‘雜念’。你會變得越來越‘純粹’,越來越‘接近劍’。到最後,你會變成劍的一部分,一個完美的、冰冷的、沒有‘錯誤’的‘容器’。”

楚離“聽”着。這些話,他早已從老婦、從蘇挽月、從邱明淵口中聽過無數次。但此刻從這個三百年前的殘魂口中說出,卻帶着一種宿命般的、不容置疑的重量。

“若我不拿呢?”楚離問。

殘魂沉默片刻,緩緩道:“你的星核碎片正在蘇醒,反噬正在加劇。沒有劍鞘,你最多還能撐三個月。三個月後,你會徹底失控,被碎片吞噬,變成另一個‘天道容器’,或者……直接‘消失’。”

三個月。楚離“想”了想。很短,但也夠做很多事。夠他找到徐鐵匠他們,夠他送蘇挽月去安全的地方,夠他……再去一次天樞閣,見一見那個叫孫寂然的人。

但不夠。不夠他找到“第三條路”,不夠他弄清楚母親留下的星圖到底預示着什麼,不夠他……好好“活”一次。

“拿起劍鞘,你還有時間,”殘魂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極淡的、幾乎聽不出的“誘惑”,“雖然最後還是會變成‘劍’,但至少……你能多‘存在’一段時間。你可以做完想做的事,可以保護想保護的人,可以……少一點遺憾。”

楚離“看”着那把劍鞘。鞘身的冰藍紋路,像有生命般,在對他招手。他能“感覺”到,只要伸出手,握住劍鞘,右眼的劇痛就會緩解,體內那些躁動的、屬於歷代劍主的痛苦記憶,就會被鎮住,他會重新獲得短暫的“平靜”。

代價是,成爲劍的奴隸,一點點失去“自己”。

很公平的交易。用“未來”,換“現在”。用“自我”,換“時間”。

他想起蘇挽月的話:“你不會冷掉。”

想起邱明淵的話:“別讓那點‘光’滅了。”

想起母親刻在青磚上的星圖,想起父親胸口那把劍,想起老乞丐燃燒命元時的背影,想起阿芷說“我等你”時的眼神。

那點“光”,還在嗎?

楚離低頭,看向自己的“心”。在那片被星核碎片、被逆鱗劍、被無數痛苦記憶侵蝕得千瘡百孔的黑暗中,他努力尋找,尋找那一點微弱的、幾乎熄滅的、屬於“楚離”的光。

他找到了。

很小,很暗,像風中的燭火,隨時會滅。但它還在,固執地,倔強地,燃燒着。

那點火光裏,有什麼?

是母親臨終前,那句“好好活”。

是父親塞給他青磚時,那雙沾滿血的手。

是老乞丐最後揉他頭時,掌心的粗糙溫度。

是蘇挽月遞給他熱水時,眼中的擔憂。

是阿芷說“我跟你去”時,眼中的決絕。

是柳娘子抱着繡品時的眷戀,是老王喝粥時的滿足,是小荷叫他“楚大俠”時的依賴,是虎子擋在他身前的魯莽,是陳先生念叨“我的學生怎麼辦”時的迂腐,是老婦盯着逆鱗劍時的深邃,是少年懷裏那塊碎成兩半的玉佩……

是這些細碎的、微不足道的、屬於“人”的瞬間,組成了那點火光。

脆弱,但頑強。

楚離抬起頭,看向殘魂。

“我拿。”

他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殘魂冰藍的眼眸,微微一閃:“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楚離說,“我要時間。時間,才能找到‘第三條路’。”

殘魂沉默,許久,才緩緩點頭:“好。那就……握住它吧。”

楚離轉身,走向劍鞘。光路很短,但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右眼的空洞裏,星砂流得更凶了,像在哭泣,又像在燃燒。

終於,他站在劍鞘前。

劍鞘懸浮在那裏,安靜,深邃,像一口通往永恒寒冰的井。鞘身的冰藍紋路,此刻清晰可見,像活過來的血管,在緩慢搏動。楚離能“感覺”到,鞘在“呼喚”他,渴望與他手中的逆鱗劍合爲一體,也渴望……“鎮”住他這顆躁動不安的、充滿“錯誤”的心。

他伸出手,握住劍鞘。

瞬間,冰寒刺骨!不是肉體上的冷,是靈魂層面的“凍結”!那寒意順着他的手,瘋狂涌入體內,瞬間席卷四肢百骸!右眼中的星核碎片,在寒意的刺激下,驟然爆發!冰藍色的光芒從右眼空洞中噴涌而出,與劍鞘的紋路共鳴,交織,最終……融爲一體!

楚離悶哼一聲,整個人被冰藍色的光芒吞沒。光芒中,他看見無數畫面閃過——是歷代劍主的記憶,是碎片承載的天道痛苦,是逆鱗劍飲過的鮮血,是雪葬城三萬亡魂的執念……所有東西,都在寒意的沖刷下,迅速“凍結”,變得安靜,變得“有序”。

痛,消失了。

躁動,平息了。

那些嘈雜的、痛苦的記憶,被冰封在意識深處,像被封在琥珀裏的蟲子,再也無法嘶鳴。

楚離“感覺”自己正在變得“輕”,變得“空”,變得……“幹淨”。像一塊沾滿污垢的石頭,被冰雪反復沖刷,最後露出底下光滑冰冷的本質。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手還是那雙手,但皮膚下,隱隱有冰藍色的紋路在流動,和劍鞘上的紋路一模一樣。他握了握拳,力量還在,甚至更強了,但“感覺”不到了——觸覺徹底消失,連“知道”自己在握拳,都是一種模糊的、隔着一層的“認知”。

他成了“容器”。

一個更完美、更冰冷、更接近“劍”的容器。

代價是,那點微弱的、屬於“楚離”的火光,在寒意的沖刷下,搖搖欲墜,幾乎熄滅。

但……還沒滅。

它還倔強地,在冰封的心湖最深處,亮着一點豆大的、溫暖的光。

楚離鬆開劍鞘,將逆鱗劍緩緩歸鞘。

鏘——

清越的劍鳴,響徹意識空間。劍與鞘合一的瞬間,龍紋紅光大盛,但紅光不再暴戾,而是變得內斂、溫潤,像沉睡的巨龍,終於找到了安息的巢穴。劍身的震顫停止了,那種無時無刻不在的“渴”與“餓”,也平息了。

劍,完整了。

楚離握着完整的逆鱗劍,轉身,看向殘魂。

殘魂也在看他。冰藍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是“釋然”,是“悲哀”,是“見證宿命”的疲憊。

“你拿到了,”殘魂說,“但你也失去了。這是選擇,沒有對錯。”

楚離點頭,沒說話。

“現在,你可以出去了,”殘魂揮手,黑暗開始退散,光路重新浮現,“但記住,劍鞘能‘鎮’,不能‘解’。你體內的碎片還在,反噬只是被延緩,不是消失。當你壓制不住的那天,反噬會加倍襲來,到時候……你會死得更快,更徹底。”

“我知道。”楚離說。

“還有,”殘魂頓了頓,聲音忽然變得很輕,輕得像嘆息,“若你將來見到我兒子……告訴他,他爹不後悔守城,但後悔……沒來得及對他說聲‘對不起’。”

楚離“看”着他。這個三百年前的將軍,此刻眼中終於露出了一絲屬於“人”的脆弱——是愧疚,是對未能盡責的父親身份的愧疚。

“他叫什麼?”楚離問。

“林寒。”殘魂說,“如果他還活着……應該也是個老頭子了。”

林寒。楚離記下了這個名字。

“我會找。”他說。

殘魂笑了,笑容很淡,很疲憊,但終於有了一點溫度:“謝謝。”

他抬手,輕輕一推。

楚離感覺身體一輕,向後倒飛出去,意識迅速抽離。最後一眼,他看見殘魂的身影在黑暗中漸漸淡去,冰藍的眼眸最後望了一眼虛空,然後……徹底消散。

三百年的執念,終於得以安息。

二、冰原血

楚離睜開眼(左眼),發現自己回到了黑塔前的冰原。

阿芷蹲在他身邊,臉色蒼白,眼中含淚,手裏握着一枚碎裂的定星盤。看見他醒來,她先是一愣,隨即撲上來,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你醒了!你嚇死我了!你進去整整三天!我怎麼叫你都沒反應,塔又進不去,我以爲你……”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哭。

三天?楚離“感覺”了一下。在意識空間裏,感覺只過去了一小會兒,外界居然過了三天。時間流速的差異,比太虛幻境更誇張。

他坐起身,低頭看向手中的劍。逆鱗劍完整歸鞘,劍身不再震顫,安靜得像一塊黑色的寒鐵。只有劍鞘上冰藍的紋路,在緩緩流動,提醒着它的不凡。

“劍鞘……拿到了?”阿芷擦掉眼淚,聲音發顫。

楚離點頭,將劍遞給她。阿芷接過,手指輕撫劍鞘,眼中閃過激動、敬畏,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

“完整了……”她喃喃道,“三百年了,終於……”

她忽然抬頭,看向楚離,眼神復雜:“你的眼睛……”

楚離抬手,摸了摸右眼的眼罩。眼罩下,空洞依舊,但不再流血。星核碎片被劍鞘鎮住,反噬暫緩,但代價是……他感覺那點“自我”,被冰封得更深了。

“沒事了。”他說,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阿芷盯着他,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點什麼,但那張臉太平靜了,平靜得像戴了一張完美的面具。她最終低下頭,將劍還給他。

“我們該走了,”她說,“外面……可能出事了。”

楚離“看”向峽谷入口方向。在他的感知裏,那裏傳來劇烈的“情緒”波動——是“恐懼”,是“絕望”,是“廝殺”的暴戾。很混亂,很嘈雜,像一鍋煮沸的血。

“血衣衛在入口埋伏,”阿芷低聲說,“三天前你進去後,他們就到了,守在峽谷外,不讓任何人進出。徐叔和蘇大夫他們……可能被堵在外面了。”

楚離握緊劍柄,起身。

“走。”

兩人朝峽谷入口疾行。楚離的速度比之前更快,腳步踏在冰面上,無聲無息,像一道黑色的影子。阿芷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但她咬牙堅持,手中的定星盤已經碎了,只能憑記憶和直覺辨認方向。

半個時辰後,他們接近峽谷入口。

風雪中,傳來兵刃碰撞的脆響,和淒厲的慘叫。

楚離停下,示意阿芷隱蔽在一塊巨冰後,自己則悄然上前,爬到一處冰崖上,向下“看”。

峽谷入口處,正在爆發一場混戰。

一邊是血衣衛,二十人,血袍翻飛,彎刀如血,結成戰陣,正在圍攻中間的幾個人。另一邊……是蘇挽月、徐鐵匠、虎子,還有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年。老王、陳先生、小荷、老婦、柳娘子則被護在中間,蜷縮在一輛翻倒的馬車後,瑟瑟發抖。

蘇挽月手中銀針如雨,精準地射向血衣衛的要穴,但血衣衛人數太多,陣型嚴密,銀針大多被刀光擋下。她臉色蒼白,嘴角溢血,顯然已受了內傷。徐鐵匠揮舞鐵錘,像一頭暴怒的黑熊,每一錘都砸得血衣衛倒退,但他身上也多了好幾道傷口,鮮血染紅衣袍。虎子最慘,他擋在最前面,手中柴刀已經砍卷了刃,胸口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血流如注,但他還在吼,還在砍,像一頭瀕死的野獸。

少年被護在中間,手裏緊緊攥着那塊碎成兩半的玉佩,眼中是極致的恐懼,但恐懼深處,有一點奇異的、冰藍色的光在閃爍——是他體內的碎片,在生死關頭,被激發了。

血衣衛統領祝炎,站在戰圈外,負手而立,冷冷看着。他長得和祝融有七分像,但更年輕,眼神更陰鷙。他手中也拿着一枚尋血羅盤,羅盤指針瘋狂旋轉,最後死死指向少年。

“抓住那個小的,”祝炎開口,聲音嘶啞,“他身上的碎片,快要‘熟’了。帶回去,左使大人重重有賞。”

血衣衛攻勢更猛。蘇挽月悶哼一聲,左肩中刀,鮮血飆出!她踉蹌後退,被徐鐵匠扶住。徐鐵匠目眥欲裂,狂吼一聲,鐵錘橫掃,砸飛兩個血衣衛,但背後空門大開,又一刀砍來!

眼看刀鋒就要斬中後心——

一道劍光,自天而降。

不是紅光,不是藍光,是一道純粹的、冰冷的“白”。像雪,像冰,像月光凝結成的刃,無聲無息,從冰崖上斬落,斬在徐鐵匠身後那血衣衛的刀上。

刀,碎了。

不是斷裂,是“粉碎”。像被無形的力量從內部震碎,化作無數鐵屑,簌簌落下。那血衣衛愣住,還沒反應過來,白光已掠過他的脖頸。

沒有血。人僵在原地,然後……從頭到腳,化作冰雕,又迅速龜裂,碎成一地冰渣。

全場死寂。

所有人都抬頭,看向冰崖。

楚離站在那裏,逆鱗劍已出鞘,劍身雪白,沒有光芒,但劍鋒所過之處,空氣凝結出細密的冰晶。他蒙着眼,面色平靜,但周身散發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寒”——不是溫度的寒,是“存在”層面的寒,像一座行走的冰山,緩緩壓來。

“楚離!”蘇挽月驚呼,眼中閃過狂喜,但隨即被更深的“擔憂”取代——她“感覺”到了,楚離身上的“氣”,變了。更冷,更靜,更……不像“人”。

祝炎瞳孔驟縮,死死盯着楚離手中的劍:“逆鱗……完整了?”

楚離沒回答。他踏出一步,從冰崖上飄然落下,像一片沒有重量的雪,落在戰圈中央。血衣衛下意識後退,握刀的手在微微顫抖——剛才那一劍,太過詭異,超出了他們的理解。

“楚離,小心!”徐鐵匠嘶聲喊,“這幫龜孫子有陣法!”

楚離“看”向祝炎。這個血衣衛新統領的“氣”,比祝融更凝實,更暴戾,但也更“虛”——他體內有傷,是舊傷,而且傷在神魂。是強行提升修爲、根基不穩留下的隱患。

“讓開,”楚離開口,聲音很平,沒有起伏,“或者,死。”

祝炎臉色陰沉,眼中殺機爆閃:“狂妄!就算你拿到了完整逆鱗,也不過是個通脈境的廢物!結陣!血煞煉魂!”

二十名血衣衛同時厲喝,手中彎刀高舉,刀身血光暴漲,在空中交織成一張巨大的血色羅網!網上浮現無數猙獰鬼臉,嘶吼咆哮,朝楚離罩下!血光所過之處,冰雪融化,地面腐蝕,空氣彌漫着甜膩的血腥味!

這是血衣衛的合擊絕技,以血煞之氣煉化魂魄,一旦被罩住,神魂會被生生抽出,煉成血幡的養料!

蘇挽月臉色慘白,想沖過去,但被徐鐵匠死死拉住。虎子掙扎着想站起來,但失血過多,眼前發黑,又跌坐下去。少年縮在馬車後,瑟瑟發抖,眼中冰藍光芒越來越亮。

楚離抬頭,“看”着那張罩下的血色羅網。

在他此刻的感知裏,那不是什麼羅網,是無數“負面情緒”的聚合體——是“暴戾”,是“貪婪”,是“嗜血”,是“痛苦”,是血衣衛殺過的人、煉過的魂,臨死前最極致的怨恨和恐懼。這些情緒混亂、肮髒、充滿破壞欲,但在逆鱗劍的“眼”中,是最低劣的“食糧”。

他舉劍。

逆鱗劍平舉,劍尖指向血色羅網的中心。劍身雪白,但劍脊深處,那點冰藍的紋路,緩緩亮起。

“鎮。”

他輕聲說。

劍鞘上,冰藍紋路光芒大盛!一股浩瀚、冰冷、純粹的“寒意”,以楚離爲中心,轟然爆發!寒意所過之處,空氣凍結,風雪凝固,時間仿佛都慢了下來!那張血色羅網,在觸及寒意的瞬間,發出刺耳的、像玻璃碎裂的聲響!

網上那些鬼臉,表情從猙獰變爲恐懼,然後……一個個“凍結”,化作冰藍色的雕像,又迅速龜裂,碎成冰粉,消散在空氣中。羅網本身,也寸寸斷裂,化作漫天血色的冰晶,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場血色的雪。

二十名血衣衛,同時噴血倒飛!他們手中的彎刀,刀身上的血光全部熄滅,刀身結滿白霜,像剛從冰窟裏撈出來。他們倒在地上,渾身顫抖,臉色青紫,嘴唇凍得發黑——不是外傷,是神魂被“寒意”侵蝕,幾乎凍裂。

祝炎連退三步,才勉強站穩,嘴角溢出一縷鮮血,眼中滿是駭然:“這是……什麼?!”

楚離沒回答。他踏前一步,逆鱗劍緩緩抬起,劍尖指向祝炎。

“該你了。”

祝炎臉色變幻,最終化爲猙獰。他狂吼一聲,雙手結印,周身血光爆閃,化作一頭巨大的血狼虛影,仰天長嘯,撲向楚離!這是他壓箱底的絕招“血狼噬魂”,燃燒精血,召喚血煞狼靈,一擊之下,可噬人魂魄,毀人道基!

血狼撲至,腥風撲面,楚離甚至能“看見”狼口中那無數嘶吼的怨魂。

他沒有動。

只是抬起左手,對着血狼,虛虛一握。

劍鞘上,冰藍紋路再次亮起。一股無形的、冰寒的“力場”,以他左手爲中心擴散,瞬間籠罩血狼。

血狼的動作,驟然僵住。

它停在半空,保持着撲擊的姿勢,但身體從頭部開始,迅速“凍結”,化作冰雕。不是外表的凍結,是從內到外、從魂魄到形體的徹底“冰封”。一息之後,整頭血狼,碎成漫天冰藍色的光點,消散無形。

祝炎再次噴血,這次是黑色的血,帶着內髒碎片。他踉蹌後退,眼中終於露出恐懼——不是對死亡的恐懼,是對這種完全無法理解、無法抗衡的“力量”的恐懼。

“你……你不是人……”他嘶聲說,聲音發顫,“你是……怪物……”

楚離“看”着他,右眼的空洞裏,冰藍光芒微微閃爍。

“也許吧。”

他揮劍。

逆鱗劍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沒有聲音,沒有光華,只有一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冰藍細線,掠過祝炎的脖頸。

祝炎的表情凝固。他低頭,想看看自己的傷口,但頭剛低下一半,整個身體,從脖頸開始,迅速“冰化”,化作一尊完整的冰雕。冰雕保持着驚愕、恐懼、不甘的表情,栩栩如生,在風雪中靜靜矗立。

楚離收劍,歸鞘。

劍身入鞘的輕響,在死寂的雪原上格外清晰。

他轉身,看向蘇挽月他們。

所有人都呆住了。蘇挽月捂着嘴,眼淚無聲滑落。徐鐵匠張着嘴,說不出話。虎子癱在地上,眼中是劫後餘生的茫然。老王、陳先生、小荷、老婦、柳娘子從馬車後探出頭,看着楚離,看着那尊祝炎的冰雕,眼神復雜——是敬畏,是恐懼,是感激,也是……一絲陌生的疏離。

這個楚離,和他們認識的楚離,不一樣了。

更冷,更強,也更……不像“人”。

楚離“看”着他們,右眼的空洞裏,星砂不再流淌。他“感覺”不到他們的情緒,也“感覺”不到自己的情緒。一切都很平靜,很“空”,像雪後的荒原,幹淨,但死寂。

他走到蘇挽月面前,伸手,按住她流血的左肩。

掌心冰藍紋路微亮,一股寒意滲入傷口。傷口迅速止血,結痂,疼痛消失。但蘇挽月顫抖了一下——不是疼,是冷。楚離掌心的溫度,比冰雪還冷。

“沒事了。”楚離說,聲音很平。

蘇挽月抬頭看着他,眼淚流得更凶。她想說什麼,但喉嚨像被堵住,發不出聲音。她只是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楚離的臉頰。

很冰。像摸一塊寒鐵。

“你的手……”她哽咽道,“好冷。”

楚離沉默。他收回手,轉身看向峽谷入口。那裏,血衣衛倒了一地,有的昏迷,有的還在抽搐,但都失去了戰鬥力。遠處,隱約有馬蹄聲傳來——是落雪城的守軍,被這裏的動靜驚動了。

“走。”楚離說,“守軍來了,麻煩。”

徐鐵匠如夢初醒,趕緊扶起虎子,老王和陳先生也攙扶着小荷和老婦,柳娘子默默抱起少年。阿芷從冰崖後跑出來,臉色蒼白,但眼神堅定。

一行人,互相攙扶着,朝峽谷深處退去。

楚離走在最後,逆鱗劍背在身後,劍鞘冰藍紋路緩緩流動,像無聲的呼吸。

風雪中,那尊祝炎的冰雕,靜靜矗立,像一座墓碑,紀念着這場短暫而詭異的殺戮。

更遠處,峽谷入口的山崖上,一道青衫身影悄然現身。

邱明淵負手而立,望着楚離等人消失的方向,眼中情緒復雜。

“完整逆鱗……‘鎮’之劍意……”他低聲自語,像在推算什麼,“林嘯天,你等了三百年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嗎?”

風雪呼嘯,將他的話語,吹散在蒼茫天地間。

他轉身,悄然離去,像從未出現過。

峽谷重歸死寂,只有風雪嗚咽,和那尊冰雕,在漸漸暗淡的天光中,泛着冰冷的光。

三、餘燼微光

衆人退到峽谷深處,一處背風的冰窟裏。

冰窟不大,但能容納所有人。徐鐵匠生起火,火光跳動,驅散了些許寒意。虎子的傷口被蘇挽月重新包扎,老王和陳先生抱着小荷取暖,老婦和柳娘子坐在角落,沉默不語。少年蜷在火堆邊,懷裏緊緊抱着那塊碎玉佩,眼中的冰藍光芒已經褪去,只剩下疲憊和茫然。

阿芷檢查了每個人的情況,鬆了口氣:“都沒大礙,虎子失血多了點,但沒傷到要害,養幾天就好。”

徐鐵匠一屁股坐在火邊,重重嘆了口氣:“他娘的,差點就交代在那兒了。楚小子,多虧你來得及時。”

楚離坐在離火堆最遠的洞口,背對着衆人,望着外面紛飛的大雪。逆鱗劍橫在膝上,劍鞘冰藍紋路在火光映照下,流轉着幽暗的光。

“血衣衛怎麼找到你們的?”他問,聲音很平。

徐鐵匠罵了句髒話:“是邱明淵那王八蛋!我們按你說的,分三路出城。我和老王他們走下水道,很順利,到了十裏坡等你們。蘇大夫那一路也沒事。但我們等了一天,沒見你們來,就想着往回找找,結果在峽谷口撞上血衣衛的暗哨。他娘的,那幫龜孫子早就埋伏在那兒了!”

蘇挽月接口,聲音還有些發顫:“邱明淵算準了我們會來匯合,提前在入口布了埋伏。我們一出現,就被圍住了。血衣衛人數太多,我們突圍了幾次,都沒沖出去,要不是你……”

她沒說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楚離沉默。邱明淵果然沒打算真的放他們走。那個天樞閣主簿,嘴上說着“等”,實則布下殺局,想將他們一網打盡。若不是他及時出塔,蘇挽月他們此刻已成了血衣衛的俘虜,或者屍體。

“邱明淵呢?”阿芷問,“剛才沒看見他。”

“他應該就在附近,”楚離說,“但沒出手。”

“爲什麼?”徐鐵匠不解,“他要殺我們,剛才是最好的機會。”

楚離“看”着膝上的劍。劍鞘傳來微弱的脈動,像在回應他的思緒。

“他在等。”楚離緩緩說,“等我徹底變成‘劍’。”

冰窟裏一片寂靜。只有火堆噼啪作響,和外面風雪的嗚咽。

蘇挽月站起來,走到楚離身邊,蹲下,看着他蒙着眼的側臉。火光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讓那張原本就平靜的臉,更添了幾分不真實的、雕塑般的冰冷。

“楚離,”她輕聲說,聲音發顫,“你的眼睛……還疼嗎?”

楚離搖頭。

“那……你還能‘感覺’到嗎?”蘇挽月繼續問,眼中是深切的擔憂,“冷,熱,疼,高興,難過……還能嗎?”

楚離沉默片刻,緩緩搖頭。

蘇挽月眼中閃過痛楚。她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臉,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像怕碰碎什麼易碎的東西。

“那你……還記得嗎?”她問,聲音更輕了,像怕驚擾什麼,“記得你娘,記得你爹,記得你師父,記得……我們?”

楚離“看”着她。在他的感知裏,蘇挽月的情緒場像一團溫暖但搖曳的火,火光中有悲傷,有擔憂,有恐懼,但最深處,是一點不肯熄滅的、執拗的“希望”。

他“想”了想。記憶還在,但像隔着一層厚厚的冰,清晰,但冰冷。他能“知道”母親刻星圖的樣子,能“知道”父親擦刀時的側臉,能“知道”老乞丐最後揉他頭時掌心的粗糙,能“知道”蘇挽月遞給他熱水時眼中的擔憂。

但“感覺”不到了。

那些記憶帶來的溫暖、悲傷、憤怒、眷戀……所有“情緒”,都被劍鞘“鎮”住了,封在意識最深處,像冰封的湖底,看得見,但觸不到。

“記得。”他最終說,聲音依舊平靜。

蘇挽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容很苦,但眼裏有淚光:“那就好。記得,就好。”

她站起身,走回火堆邊,坐下,抱住膝蓋,將臉埋進臂彎裏。肩膀微微顫抖,像在哭,但沒有聲音。

冰窟裏氣氛沉重。老王和陳先生對視一眼,嘆了口氣。小荷依偎在老王懷裏,小聲抽泣。老婦閉着眼,手中捻着一串看不出材質的念珠,嘴唇無聲翕動。柳娘子抱着少年,輕輕拍着他的背,眼神空洞地望着火光。

阿芷走到楚離身邊,坐下,低聲說:“劍鞘的‘鎮’,是雙向的。它鎮住碎片反噬,也鎮住你的‘人心’。用久了,你會徹底變成‘劍靈’,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現在’和‘任務’。”

楚離點頭。他“知道”。但這是他的選擇。用“未來”換“現在”,用“自我”換“時間”。很公平。

“不過,”阿芷頓了頓,聲音更輕了,“我聽閣主說過,劍鞘的‘鎮’不是絕對的。如果持劍者心裏有足夠強的‘執念’,強到能沖破冰封,就能短暫地……找回‘自己’。”

執念?楚離“想”了想。他還有什麼執念?報仇?是的,孫寂然還沒死。保護這些人?是的,他們還沒安全。找到“第三條路”?是的,他還不知道那是什麼。

但這些“執念”,此刻都像隔着一層冰,清晰,但冰冷,激不起一絲波瀾。

“很難。”阿芷說,眼中閃過悲哀,“但……不是不可能。”

楚離沒說話。他“看”向洞外。風雪更大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像要將一切都埋葬。

許久,徐鐵匠打破沉默:“接下來怎麼辦?血衣衛雖然滅了,但邱明淵還在,落雪城的守軍也驚動了。這峽谷不能久留。”

蘇挽月抬起頭,擦幹眼淚,聲音還有些啞:“往北走。出峽谷,進北漠。北漠是蠻族的地盤,天樞閣和血煞盟的手伸不到那麼遠。我們可以找個部落落腳,慢慢想辦法。”

“北漠……”徐鐵匠皺眉,“那地方苦寒,而且蠻族排外,不好混。”

“總比在這裏等死強。”蘇挽月說,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且,北漠有種‘烈陽草’,性極熱,或許能克制楚離體內的寒氣,緩解劍鞘的副作用。”

阿芷眼睛一亮:“烈陽草?我聽過!是北漠聖山‘赤炎峰’的特產,百年一開花,花葉皆可入藥,能驅寒毒,補陽氣。如果能找到,說不定真有用。”

楚離“聽”着他們的討論,沒有插話。北漠,赤炎峰,烈陽草……這些詞在他意識裏過了一遍,留下淡淡的痕跡,但激不起任何情緒。

去哪裏,對他而言,都一樣。

只要能“活着”,活到做完該做的事。

“那就去北漠。”徐鐵匠拍板,“明天一早就走。今晚好好休息,養足精神。”

衆人都沒意見。蘇挽月給每人分了點幹糧和水,然後走到楚離身邊,遞給他一塊烤熱的餅。

楚離接過,咬了一口。餅是硬的,沒有味道,但他“知道”該咀嚼,該吞咽。他機械地吃着,像完成一項任務。

蘇挽月坐在他身邊,看着他吃東西的樣子,眼中情緒復雜。她忽然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裏面是半塊碎銀子,和一枚小小的、已經幹枯的草編螞蚱。

“這個,”她將草編螞蚱放在楚離掌心,“是我小時候編的。那年我七歲,家鄉發大水,我爹娘都死了,我跟着流民往北逃。路上又冷又餓,我快撐不住的時候,遇見一個老爺爺,他給了我這個,說‘丫頭,拿着,螞蚱能跳,你也能跳過去’。”

她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後來我真的跳過去了,活下來了。這個螞蚱,我一直留着。現在……給你。”

楚離“看”着掌心的草編螞蚱。很粗糙,已經發黑,一碰就會碎。但在他此刻冰冷平靜的“心”湖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動了一下。

很輕,很細微,像冰層下,有魚輕輕擺了下尾。

他握緊螞蚱,草梗硌着掌心(雖然感覺不到,但“知道”是硌着的)。

“謝謝。”他說,聲音依舊平靜,但似乎……有了那麼一絲極淡的、幾乎察覺不到的“溫度”。

蘇挽月笑了,眼淚又掉下來,但這次是笑着哭的。

“不用謝,”她說,聲音很輕,“楚離,你要記住,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楚離。是那個會救我,會救大家,會說‘你不會冷掉’的楚離。這點,誰也不能改變,劍不能,鞘不能,天道也不能。”

楚離“看”着她。火光映在她帶淚的眼中,像兩顆跳動的、溫暖的星。

那點微弱的、冰封在湖底的“光”,似乎……亮了一點點。

很小的一點點,像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但還在。

這就夠了。

他握緊草編螞蚱,握緊逆鱗劍,閉上眼(左眼)。

“睡吧。”他說。

蘇挽月點點頭,靠在他身邊的冰壁上,閉上眼,很快沉沉睡去。她太累了。

楚離沒有睡。他不需要睡。劍鞘鎮住了一切,包括疲憊。他只需要靜靜坐着,像一尊不會疲憊的雕像,守在這裏,守着這點微弱的、屬於“人”的餘燼。

洞外風雪呼嘯。

洞內火光搖曳。

長夜漫漫。

但黎明,總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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