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竺先生那幾句看似隨意卻直指核心的提點,如同在陳棲混沌的感知世界裏投下幾顆石子,漣漪雖微,卻讓他窺見了水面之下更廣闊的、涌動的暗流。那本被篡改過的《葬經》,起初如同天書,盡是“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葬者,乘生氣也”、“形止氣蓄,化生萬物”等佶屈聱牙的字句,配以扭曲抽象的山川脈絡圖示。但當他不再試圖逐字逐句理解,而是結合自己每日穿行街巷的所見所聞,結合桃花塢那緩慢“蠕動”的格局變化去印證、去“感受”時,一些破碎卻真實的“意象”開始在他心中浮現。

他不再僅僅用眼睛看,用鼻子聞。當他清晨擔着第一挑水,踏過“乾”位那些高門大戶前的光潔石板路時,能隱約“感覺”到一種溫潤而穩固的“氣”場包裹着那些深宅大院,仿佛冬日午後曬暖的深潭,沉靜而富有生機,連路旁的桃樹都顯得格外精神,花瓣肥厚,色澤豔麗。而當他踏入“坎”位邊緣那些低矮潮溼、污水橫流的棚戶區巷道時,則有種粘滯陰冷的感覺纏繞腳踝,仿佛踏進了無形的泥沼,空氣中彌漫的桃香也稀薄寡淡,混着一股若有若無的黴味和宿醉的酸腐氣。

他甚至開始嚐試在路過城中心陰陽魚眼時,刻意凝神片刻。起初毫無所獲,只有被那濃鬱生氣包裹的舒適慵懶感。但有一次,正值午後,陽光熾烈,白石坪被曬得微微發燙,深湖水色沉碧如墨。他停下腳步,閉上眼,放緩呼吸,將心神沉入那無名冊子所載的吐納節奏,同時默默回想《葬經》中關於“氣機流轉”、“陰陽交泰”的模糊描述。

漸漸地,在那一片舒適的暖意中,他仿佛“看”到——不,更確切地說是“感知”到——極其淡薄、幾乎無法捉摸的氤氳在流轉。白石坪方向,是溫煦的、向上蒸騰的淡金色暖意;而深湖方向,則是沉靜的、向內收斂的幽藍色涼意。這兩股氣息並非靜止,而是如同兩條首尾相銜的巨魚,緩慢地、持續地旋轉、交匯,形成一個龐大而柔和的氣旋。城中無處不在的桃香、旺盛的人氣、甚至遠處月牙山飄來的淡薄霧氣,都被這無形的氣旋吸納、調和,再散發出去,滋養着整座城鎮,也構成了桃花塢那獨特到詭異、既生機勃勃又暗藏險惡的“勢”。

這就是竺先生所說的“看”。不是目視,而是一種全身心的感知與共鳴,如同水底的遊魚,通過水流最細微的溫度、壓力變化感知暗礁與暖流、洞悉渦旋與生路。他的“踏絮”輕功,在這種日益敏銳的感知輔助下,開始產生奇妙的變化。

它不再僅僅是裴湘所教的、追求身形輕靈飄逸的步法,更融入了對環境氣機流動的預判與精妙借力。一次,廚房管事故意將半袋發黴的豆子撒在通往柴房的、本就溼滑的背陰小徑上,想看他摔個四腳朝天,在衆人面前出醜。陳棲擔着兩桶水走近,腳步未停,甚至沒有低頭看路,只是足尖在觸及豆子的瞬間,極其輕巧而快速地連續點過幾顆相對穩固的豆粒,同時身體微微側傾,借助小徑一側牆面回旋的氣流(這是他感知到的),身影如被風吹動的柳絮,一晃而過,兩桶水穩穩當當,水面僅漾起細微的漣漪,而那些豆子竟幾乎未曾滾動半分。

胖管事揉揉眼睛,幾乎以爲是自己眼花了,或是那啞巴走了狗屎運。周圍等着看笑話的仆役也面面相覷。陳棲放下水桶,面色如常地開始劈柴,仿佛剛才那靈異般的一幕從未發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感覺”到了豆子分布的空隙、地面溼滑的程度、以及牆角氣流微弱的推力,並將這一切融入步伐,成了他“踏絮”的一部分。

然而,感知越是清晰,那份如影隨形的、被無形目光注視的感覺也越發強烈,如同附骨之疽。有時他挑水經過“離”位最繁華的綢緞莊——那是趙奎家的產業,樓高兩層,裝飾奢華——能隱約感到二樓某扇雕花窗戶後,有一道冰冷的視線短暫停留在他身上,帶着審視與估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有時在集市采買最便宜的菜蔬時,巷口陰影裏似乎總有一個穿着普通短打、低頭抽煙的漢子,與他保持着一個固定的、不遠不近的距離,當他轉頭望去,那人又恰好別開臉,或起身走開。

他知道,自己這塊原本被遺忘在灶膛角落的“煤核”,因爲裴湘那道過於明亮的光、竺先生那若有若無卻引人遐想的“青眼”、以及他自己悄然展露的、與雜役身份格格不入的“不同”,已經重新被擺上了某些人的觀察台。是八大家中哪一方的眼線?是守舊派覺得他有“潛力”,需要監控其動向?還是維新派在評估這個“破格”的可能?抑或,是那神秘莫測的巫祝一脈,對任何可能擾動“氣場”的“異數”的本能關注?

這種緊繃感,只有在與裴湘相處時,才會如春陽融雪般暫時消解。

裴湘成了他沉默世界裏唯一的暖色、聲音與通往更廣闊天地的窗口。她不僅持續教他識字,帶給他各種稀奇古怪的雜書——從枯燥的地方志到光怪陸離的江湖軼聞、從農桑圖譜到殘缺的兵法簡策——更熱衷於分享她從祖父那裏聽來的、關於桃花塢之外那個宏大世界的點點滴滴。

“陳棲,你看,”一個春末微燥的午後,他們躲在書院藏書閣後一處堆滿廢棄桌椅的角落,這裏罕有人至,窗戶破了一半,卻能看到一角藍天。裴湘指着一本破舊《九州輿圖志》上蜿蜒的線條,“這就是大江,聽說有我們桃花塢最寬的街道幾十倍那麼寬,一眼望不到對岸,江上有像房子那麼大的樓船,白帆比雲還多!順着江水往下,能到金陵、揚州,那裏有吃不盡的佳肴,看不完的燈火,還有據說一輩子都逛不完的集市……”

她眼睛發亮,聲音因興奮而微微提高:“還有西北!爺爺說那裏有茫茫大漠,黃沙接天,白天熱得能烤熟雞蛋,晚上冷得能凍裂石頭。但有最壯麗的落日,駝鈴聲能傳得好遠好遠,還有神秘的西域國度,人的眼睛顏色跟我們不一樣,賣的寶石閃閃發光……哦,對了,還有江湖!爺爺說江湖很大,有少林武當那樣的名門大派,也有各種奇人異士,有的劍法超群,有的輕功卓絕,飛檐走壁,有的擅長用毒、暗器,神出鬼沒……朝廷好像管不到他們,他們有自己的規矩。”

那些遙遠的、與桃花塢甜膩閉塞、等級森嚴截然不同的世界圖景,像一扇扇被緩緩推開的窗,在陳棲心中投下斑斕而充滿誘惑的光影。他知道塞北的風沙或許酷烈,江南的煙雨可能粘溼,江湖的規矩恐怕比刀劍更無情,但那“廣闊”本身,就是一種難以抗拒的召喚。這讓他愈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這片被桃香與迷霧包裹的天地,是多麼的狹小、扭曲,又是多麼的……不真實。

“陳棲,你看這個!”又一日,裴湘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書院後山一處更爲僻靜、近乎垂直的斷崖邊。崖高十餘丈,對面是陡峭如削的石壁,壁上爬滿枯藤與新綠交織的老藤,幾株生命力頑強的野桃花從石縫中斜逸而出,在暮春的風裏開得恣意而野性,花瓣比城中的桃瓣小,顏色卻更濃烈,近乎緋紅。崖下是一條不算太深的溪谷,水聲淙淙。“我昨天發現的,對面壁上有幾個淺淺的石窩和凸起,正好可以借力。敢不敢跟我比一比,看誰不用藤蔓,直接踏壁過去,摘到最頂上那枝開得最好的桃花?”裴湘指着對面崖壁最高處,一枝獨秀、迎風搖曳的緋紅桃花,眼中閃着挑戰與雀躍的光芒。

陳棲看了看距離和近乎垂直的陡峭石壁,又看了看裴湘因興奮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和那雙亮得驚人的眸子,心中那潭靜水也仿佛被投入一顆石子,漾開些許波瀾。他輕輕點了點頭。

裴湘深吸一口氣,退後幾步,助跑,身形展動,如乳燕投林,足尖在第一個石窩處精準一點,借力上縱,同時手臂舒展,抓住一根橫生的粗壯老藤,身體輕盈一蕩,如秋千般劃過一道弧線,穩穩落在第二個稍高的凸起上。動作輕靈漂亮,深得“踏絮”輕盈之妙。但她內力終究尚淺,氣息未能完全綿長,到達第三個借力點時已微微喘息,她看準那枝桃花,奮力一躍,伸手去夠,指尖堪堪擦過最下方幾片花瓣,卻差了最後一口氣力,身子一滯,開始下墜!

“啊!”裴湘驚呼出聲。

就在她下墜之勢剛起的刹那,一直靜靜觀察、心中早已計算好路線的陳棲動了。他沒有走裴湘那條借助藤蔓的弧形路線,而是選擇了側面一處更爲光滑、看似無處借力的石壁起步。只見他身影似乎模糊了一下,並非疾沖,而是一種近乎“流淌”的啓動。腳下仿佛不是堅硬的岩石,而是蕩漾的、有彈性的水波。他沒有明顯的蹬踏發力動作,身體卻以一種違反常理的輕盈和流暢向上“飄”升,足尖偶爾在極細微的石棱、苔蘚下的微小凹陷、甚至只是岩石紋理造成的極其短暫的支撐處輕輕一觸,一觸即離,身形便再次拔高。他的路線更陡、更險,幾乎垂直於崖壁,卻更快、更無聲無息,如同峭壁上掠過的一陣山風,又似一道緊貼岩壁升騰的淡青色輕煙。

幾個呼吸間,他已悄無聲息地卷上崖頂,精準地摘下那枝開得最盛、花瓣上還凝結着山中清露的緋紅桃花,然後身形在空中極其自然地一個折轉,如一片被氣流托住的落葉,輕飄飄地落在剛剛憑借最後一點力氣抓住岩縫、驚魂未定站穩的裴湘身邊。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舉重若輕,甚至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與環境韻律契合的優美,比裴湘所教的“踏絮”,更多了一份對自身氣息的極致控制、對環境中氣流、光線、乃至岩石“質感”的精妙感知與運用。他仿佛不是在與陡峭的崖壁對抗,而是在與之共舞,順勢而爲。

裴湘呆呆地看着他遞到自己面前的桃花,花瓣上的露珠滾落一滴,沁涼地滴在她手背上,才讓她恍然回神。“你……你剛才……”她看看桃花,又看看陳棲平靜無波的臉,再仰頭看看那近乎垂直的崖壁,眼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驚嘆,“你怎麼做到的?剛才那一下,好像……好像不是跳上去的,是……是‘流’上去的?你踩的那些地方,根本看不出來能落腳啊!”

陳棲搖了搖頭,他自己也難以用言語完全說清。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是“踏絮”的基礎、無名冊子呼吸法帶來的內息運轉、竺先生點撥的“借勢”理念、以及近來對“氣”的模糊感知,在特定情境下自然而然的融合與爆發。他在溪邊溼潤的沙地上,用樹枝緩慢地寫下:“感覺風,感覺石頭。它們不是死的。有地方能‘接住’腳。”

裴湘反復咀嚼着這句話,似懂非懂,但眼中的驚嘆與欣喜卻毫不掩飾,甚至帶着點與有榮焉的驕傲。“陳棲,你真的不一樣了。我爺爺說過,真正的輕功高手,到了後來,不是比誰跳得高跑得快,而是看誰能與周圍環境融爲一體,借天地之力爲己用,‘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你剛才……好像摸到一點點那種境界的門檻了。”她接過桃花,小心地別在自己鵝黃色的衣襟上,那抹緋紅映着她微紅的臉頰,竟比桃花更顯嬌豔生動。

她低頭嗅了嗅花香,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和期待:“這枝花,是我見過最好看的。”頓了頓,她抬起頭,目光清澈地看向陳棲,“陳棲,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能離開書院,離開桃花塢,你想去哪裏?做什麼?”

陳棲愣住了。離開?這個念頭,在從前如同天方夜譚,是深埋心底不敢觸碰的禁忌。桃花塢“只進不出”是鐵律,是懸在所有居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更是那些試圖逃離者最終化爲月牙山傳聞的血色注腳。但此刻,被裴湘用如此自然、充滿憧憬的語氣問出,仿佛那高牆迷霧並非不可逾越,那顆沉寂了太久的心,竟也控制不住地微微悸動,漾開一圈混雜着渴望與茫然的漣漪。

他在沙地上緩慢而認真地寫下:“不知道。但……想出去看看。”筆尖頓了頓,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那熟悉的滯澀感又隱隱浮現。他努力壓下,繼續寫道:“和你一起。”

裴湘看着那行字,眼睛倏地亮了,像是落滿了夏夜最璀璨的星子,嘴角揚起明媚的笑意。她用力點頭,聲音輕快而堅定:“好!等爺爺……等時機合適了,我一定想辦法!我們可以去看江南的煙雨樓台,去吃金陵的鹽水鴨和揚州的千層糕;也可以去西北看大漠孤煙,聽駝鈴悠遠;還可以去江湖上走走,看看那些名門大派是什麼樣子……”她描繪着遙遠而鮮活的藍圖,眼中光芒閃耀,仿佛那些無形的屏障、森嚴的規矩、神秘的迷霧,在她純粹的信念面前都不值一提。

那一刻,山風拂面,帶着野桃花清冽的香氣和溪水的溼潤,少女的笑靨明媚如穿透雲層的陽光,眼中是對未來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期待。陳棲心中那片荒蕪冷寂、被血仇與噩夢反復碾壓的凍土,仿佛有溫潤的暖流悄然涌過,堅冰化開一角,露出底下柔軟而渴望生機的土壤。一種陌生的、滾燙而柔軟的情緒包裹着他,讓他幾乎想拋卻一切,沉溺在這份偷來的、純粹的溫暖與希冀裏。溫柔鄉,英雄冢。若能停留在此刻,不用再去面對那些血腥的夢境、無處不在的窺視、深不見底的秘密,該多好。

但幾乎同時,夢境裏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鏽味、窗紙上扭曲掙扎的人形、竺先生關於“生死門輪轉”的冰冷警告、以及懷中那本《葬經》所揭示的、這座城市運行之下可能隱藏的殘酷真相,如同數九寒天的冰水,兜頭澆下。他手指無意識地收緊,粗糙的沙石硌得掌心生疼,那細微的痛楚讓他瞬間清醒。

不,他不能停留。這片刻的美好,如同陽光下的肥皂泡,絢麗卻脆弱,建立在一片未知的、可能隨時崩塌的險灘之上。父母的血跡未幹,自身的謎團未解,窺視的眼睛未去,這座城的秘密如同懸頂之劍……他有何資格貪戀這偷來的安寧?又有何能力保護這份美好不被現實撕碎?

他眼中的暖意與刹那的迷茫漸漸沉澱,復歸於深潭般的靜。只是那潭水的深處,有什麼東西更加冰冷,也更加堅定了。

裴湘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他情緒的細微變化,那瞬間的柔軟與緊接着的冷凝。她沒有追問,只是眼中的光芒稍稍黯淡了些,卻並未消失。她輕輕拍了拍他繃緊的小臂,語氣恢復了往常的爽利:“走吧,出來的夠久了,再不回去,管事又要借題發揮找你麻煩。”

書院的生活表面上恢復了往日的節奏,但水面下的暗流,正以更具體、更洶涌的形式顯現出來,狠狠拍打着陳棲這只剛剛意識到自己身處漩渦的“遊鱗”。

首先是以趙奎家爲代表的“守舊”勢力,對陳棲的敵意從未消散,且因他展現出的、越來越難以用“運氣好”或“啞巴蠻力”來解釋的“異常”而急劇加深,變得更具針對性。趙奎的父親,綢緞莊的趙老板,在一次宴請書院山長和幾位有頭臉的富戶家長的酒席上,曾借着三分酒意,看似無意地提起:“聽聞山長書院裏有個雜役小子,近來很有些‘靈醒’啊,不光幹活利索,好像還得了些不上台面的‘野路子’?甚至和裴將軍家的千金走得頗近?年輕人血氣方剛,不懂事,可別被什麼來路不明的東西蠱惑了才好。咱們桃花塢,自有桃花塢傳承千年的規矩和氣運,靠的是祖宗庇佑和陣法調和,容不得外來的‘雜氣’瞎攪和,壞了根本。”

這話綿裏藏針,看似關心,實則將陳棲打成了“來路不明”、“野路子”、“蠱惑人心”的“雜氣”,更隱隱將裴湘牽扯進來,暗示裴家可能被“蒙蔽”。這番話很快通過不同渠道,添油加醋地傳到了陳棲耳中,也一字不落地傳到了裴湘那裏。

裴湘氣得當時就要拉着陳棲去找趙家理論,被她院裏的嬤嬤死死勸住。她轉而去求祖父裴老將軍。老將軍戎馬半生,解甲歸田後深居簡出,對桃花塢這潭深水下的暗流涌動並非一無所知,反而因其多年統兵練就的敏銳嗅覺,看得比許多人更清楚。他沒有答應孫女的請求,只是將她叫到書房,屏退左右,看着孫女因氣憤而發紅的小臉,緩緩道:“湘兒,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你那小朋友,眼下最需要的不是逞一時口舌之快,或借我這把老骨頭的勢去壓人。他需要的是‘藏鋒’,是讓人看不清他到底是塊石頭,還是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或者……只是一抹很快就會被風吹散的煙霧。你明白嗎?”

裴湘咬着嘴唇:“可是爺爺,他們那樣說陳棲,還說我們裴家……”

“閒言碎語,傷不了筋骨。”裴老將軍目光深遠,“真正傷人的,是藏在閒話後面的刀。趙家是‘離’位大戶,與‘巫祝’一脈、漕幫裏的一些老派、還有糧行的人走得很近,是‘守舊’一派的急先鋒。他們現在說這些,是在試探,也是在制造聲勢。你若反應過激,正中下懷,反而坐實了某些猜測,把你那小朋友徹底架到火上烤。你且看,書院山長可曾因此事責罰那孩子?其他幾家,比如‘魯班門’、‘杜家’,又是什麼反應?”

裴湘一怔,仔細回想,山長確實未曾就此事找過陳棲麻煩,反而近日給陳棲安排的活計似乎少了些最髒最累的。而杜家最近一次品酒小聚,好像還給書院發了請帖,雖未明確提及,但似乎有邀請“書院賢才”共賞的意思。

“維新,守舊,不過是台面上的說法。”裴老將軍聲音低沉,“底下是利益的重新劃分,是話語權的爭奪,也是對未來道路的選擇。你那小朋友,現在成了雙方都盯着的一顆棋子。是過河卒子,還是無關緊要的棄子,亦或是能攪動局面的奇兵,不光看棋手,也得看他自己有沒有那份機變和……運氣。湘兒,你幫他的最好方式,不是替他擋掉所有明槍暗箭,而是讓他自己學會看清這些,學會在夾縫中生存,甚至成長。過多的庇護,有時反而是催命符。”

裴湘聽懂了祖父話中的沉重與無奈,也明白了陳棲處境的凶險,心中焦慮卻更甚,但不再沖動。她只能更小心地、以更隱蔽的方式關注、幫助陳棲,同時豎起耳朵,從祖父偶爾的嘆息、府中下人的閒談、乃至來訪客人的只言片語中,拼湊關於外面局勢的信息,再擇其要害,悄悄告訴陳棲。

另一方面,陳棲開始察覺到一些更微妙的“善意”或“機會”。這些接觸不再僅僅局限於口頭上的提點或偶然的贈予,開始涉及實際的行動。

廚房采買的活兒,偶爾會“多出”一些需要送往城中某些特定區域的差事,這些地方往往不是最繁華的“乾”、“離”,也非最貧瘠危險的“坎”,而是“震”、“巽”這類位置中段、看似普通卻各有特色的區域。有一次,他將一批新到的、據說有安神效果的草藥送到“震”位一家門面不起眼、卻隱隱透着藥香的“回春堂”。掌櫃是個清癯的中年人,姓吳,留着山羊胡,驗貨時手法熟練,眼神卻有些飄忽,狀似無意地問了他幾句:“小兄弟在書院幹活,可曾留意書院那幾口井水,近日味道、清濁可有變化?附近可曾見到過葉脈帶金線、夜間有微光的奇異小草?” 問題古怪,陳棲只是搖頭。吳掌櫃也不追問,包好藥材,額外多給了他幾枚銅錢,意味深長地說:“年輕人,眼神清正,腳步也穩,是塊好材料。這世道,多留個心眼,總沒錯。”

還有一次,爲“巽”位那位脾氣古怪的老畫師送修補畫框用的魚鰾膠和特制漿糊。畫師正對着一幅只勾勒了遠山輪廓的畫紙出神,畫紙上大片留白。陳棲放下東西欲走,畫師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小友,你觀我這畫,少了什麼?”

陳棲不明所以,看向畫紙,只有孤零零的山形。

畫師也不等他回答,自顧自道:“少了氣。山無雲不靈,水無波不活,畫無氣則死。這桃花塢啊,近日‘氣’也有些凝滯不暢了,像是被什麼東西淤住了。”他轉過頭,那雙因常年眯起而顯得細長的眼睛盯着陳棲,仿佛要看到他骨子裏去,“風動?幡動?仁者心動。小友,你心裏,可有什麼在動?”

陳棲心中一凜,垂下眼簾。畫師卻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疲憊,也有些蒼涼,遞過一塊用剩的、品相極佳的徽墨:“拿去,練字靜心。心裏有風,筆下方能有神。只是這風,莫要成了摧折自身的狂風才好。”

這些接觸短暫、隱晦,帶着謎語般的機鋒。陳棲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不僅知道他,而且在用一種極爲謹慎的方式觀察他、評估他,甚至可能是在……傳遞某種難以明言的信息,或測試他的反應。他們與趙家那種直接的排斥打壓截然不同,更像是在進行一種風險極高的投資,或是在布滿陷阱的棋盤上,小心翼翼地落下試探的棋子。這印證了竺先生和裴老將軍的暗示——八大家內部,維新與守舊之爭已日趨激烈,而自己這個意外出現的“變量”,正在被卷入這場風暴的中心,成爲雙方都可能想爭取或控制的“籌碼”。

陳棲如履薄冰。他更加小心地應對着來自趙奎等人變本加厲的刁難(如今已不止於言語,有時是“不小心”撒在他必經之路上的鐵蒺藜,有時是莫名損壞他擔水的水桶),盡量不露鋒芒,以沉默和更精妙的閃避應對。對於那些隱晦的接觸,他多數時候保持沉默,只做分內之事,但會將聽到的每一個古怪字眼、觀察到的每一絲異常、感受到的每一道特別的目光,都如同收集碎片般默默記在心裏,晚上再用炭條仔細記錄在藏好的紙片上。他開始有意識地觀察不同區域的人群狀態、草木長勢、甚至空氣裏“氣”感的細微差別,嚐試與自己那模糊的感知相互印證。

他就像一尾在越來越渾濁湍急的水流中努力保持平衡的幼魚,拼命學習辨別不同漩渦的方向與吸力,感知暗礁的輪廓與僞裝,同時警惕着來自水面之上不同釣竿的垂餌與網罟。他知道自己還很弱小,無法抗衡任何一股強大的水流,但他必須學會利用水流之間的縫隙、借力打力,甚至……在適當的時機,自己掀起一點小小的浪花,來改變些許軌跡。

與此同時,關於月牙山的傳聞,在又一次有人口“失蹤”(這次是“艮”位靠近山腳的兩戶以手藝精細著稱的皮匠,連同家眷一夜之間不知所蹤,屋內陳設如常)後,再度甚囂塵上,甚至出現了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細節:有更夫信誓旦旦地說,失蹤前夜,曾看到那兩戶人家窗口透出的燈光格外昏暗發綠;還有住在更遠處的人竊竊私語,說那幾晚似乎隱約聽到過飄渺的、似歌非歌、似哭非哭的吟唱聲,從月牙山方向隨風斷斷續續傳來。

陳棲將這些越發詭異的傳聞與裴湘打聽來的零星信息、自己夢境中愈發清晰的碎片、以及感知到的桃花塢核心“氣場”那難以言喻的滯澀感結合起來,心中的陰影日益濃重。月牙山絕非善地,它很可能是桃花塢所有隱秘與罪惡的最終匯聚點與宣泄口,是那套殘酷“淘汰”機制最關鍵的一環,也是維系這詭異平衡的……另一端。

他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夠更近距離觀察、甚至觸碰那迷霧核心邊緣的機會。這機會伴隨着巨大的風險,但也可能是解開謎團的關鍵。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準備好了,但時間的流逝和日益緊繃的局勢,似乎不再允許他慢慢等待。

而打破這緊繃僵局的,並非他主動的探尋,而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席卷整個桃花塢的公開事件——八大家聯合發布的“鎮試”公告,如同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淹沒一切的驚濤駭浪,也將陳棲這條剛剛學會感知水流的“遊鱗”,無可避免地拋向了漩渦的最中心。

風,從月牙山的方向吹來,帶着山雨欲來前特有的潮溼土腥氣和隱約的、令人不安的低壓,徹底攪動了桃花塢那甜膩得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氣。陳棲站在書院後院井台邊,提起一桶剛剛打上來的、冰涼刺骨的井水,抬頭望向西方那濃得化不開的灰霧。

他知道,平靜的日子,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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