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爬上山頭,山坳裏的鳥鳴反倒襯得晨色更靜。
陳月英騎着自行車,後座的盼弟晃着腿,車筐裏的豬肉用草繩捆着,隨着車輪滾動輕輕顛着。
遇見下地的村裏人,她不再像從前那樣低頭繞着走,老遠就揚聲打招呼。
“春梅媽這是往哪去?”
李大嬸扛着鐵鍬,包巾邊角被露水打溼,隔着田埂喊過來。
陳月英腳點着地放慢車速,笑聲脆生生的:“給春梅送點豬肉去。”
“該送!”
李大嬸直起腰,嗓門亮得很,“昨兒的豬肉她家一家子連口熱乎的都沒吃上,這肉就得讓她一家子嚐嚐。
兒子閨女都是身上掉的肉,端平了一碗水,將來還得靠閨女疼你呢!”
“可不是嘛!”陳月英笑着揮揮手,“那我先走啦聰聰媽,有空來家裏坐!”
“好嘞——”
車輪重新轉起來,風掀起陳月英鬢角的碎發,她深吸一口氣,連空氣裏都飄着甜。
這是自由的味道啊。
上一世,她想去看閨女,得先問過丈夫趙永平的臉色。
飯要燜好,衣裳要漿洗幹淨,柴劈夠三天的量,豬和雞都得喂飽了,才能揣着小心出門。
哪怕晚歸半步,劈頭就是罵:“死外頭了?家裏幾張嘴等着吃飯看不見?日子都過成這樣了,還有閒心串親戚!”
她從來只敢低着頭聽,悶頭接着幹活。
可這軟弱和忍讓,換來的是變本加厲的苛責,把她罵得像個伺候人的老婢。
那種憋在心裏的委屈,那種過一天算一天的麻木,疼得她骨頭縫裏都發寒。
重活這一回,她總算嚐到了自由的滋味。真好啊。
陳月英走後,灶房裏炸開了鍋。
原本他們盤算着,等陳月英走了,就把豬肉全部藏起來。
可到放糧食和肉的小土房,才發現門鎖得死死的,鑰匙早被陳月英帶走了。
“爸!媽憑啥不讓咱們吃肉?”東升先憋不住了,臉漲得通紅。
海升擰着眉,語氣裏滿是煩躁:“爸,媽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她就是故意針對咱們!以前她哪敢這樣?這到底是咋了?”
秋梅揉着掌心,眼圈泛紅:“就是!以前她最疼我了,現在還打我,還讓我切豬肉,我的手都磨破皮了。”
“我手也磨破了!”東升立刻接話,“我從來沒碰過生豬肉,黏糊糊的惡心死了!這些活累死了,我才不想幹!”
海升皺着眉看向趙永平,揉着肩膀道:“爸,是不是你哪兒得罪我媽了?”
趙永平昨天的火氣本就沒處撒,被幾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攪得心頭火直躥,抬腳就踹了下旁邊的柴火垛:“放你媽的屁!老子是男人,還得供着她不成?是這幾年老子心軟了,打少了,她忘了以前是咋挨揍的了!”
他喘了口氣,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看看灶房有啥吃的,墊墊肚子趕緊下地收麥子。”
秋梅臉都白了:“爸!這麼熱的天去收麥子?會熱死的!我不去。”
七月的日頭毒得像要燒起來,麥子地裏密不透風,活像個大蒸籠。
她要是被曬黑了,開學咋見同學?她要在家看書。
東升也急了,“我也不去!會曬暈的!我都還沒有娶媳婦兒呢。”
海升也不想去,“爸,等我媽和我三姐回來讓她們去嘛,我也不想去。”
趙永平看着這幾個嬌氣包,氣不打一處來。
以前咋沒發現這幾個這麼沒用?他自己也不想去啊。
這些年地裏的重活都是陳月英扛着,他頂多搭個手,真要自己帶着這仨去收麥子,想想就頭大。
他悶着頭沒說話,秋梅不情不願地去灶房找吃的。
可把所有鍋蓋掀了個遍,灶台上空空如也。
沒有烙好的餅,沒有熬好的小米粥,連煮雞蛋和鹹菜壇子都是空的。
“嗚嗚……”秋梅急得掉眼淚。她最討厭做飯了,這麼熱的天燒火,皮膚都要被烤紅了。
再說,她根本不會烙餅啊!
趙永平和兩個兒子不信邪,把灶房翻了個底朝天,結果還是一樣,別說吃的,連口熱水都沒燒。
四個人你看我我看你,臉都僵了。
以前陳月英出門,哪回不是把吃的擺得整整齊齊?現在倒好,連口喝的都沒有。
趙永平一肚子火沒處發,憋得胸口發悶,在心裏把陳月英娘倆罵了千百遍,最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秋梅,隨便弄點吃的!”
秋梅哭喪着臉:“我啥也不會做啊,我不做……”
“廢物!”趙永平瞪圓了眼,“老子供你念了這麼多年書,連飯都不會做?將來嫁了人,不被婆家打死才怪!”
“我在那邊就受苦,回來還要做飯,我不!”秋梅委屈地嘟囔。
趙永平啐了一口,“你以爲老子願意讓你回來,賠錢貨,將來還不是潑出去的水,老子能沾你啥光?我看這書也別念了,找個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彩禮八百,一分都不能少!”
他心裏打着算盤:既然盼弟那邊拗着不肯嫁人,那就讓秋梅嫁。
村裏老王家六個閨女,嫁一個收幾百彩禮,最後蓋了全村最闊氣的瓦房,走到哪兒都挺胸抬頭的。
他有三個女兒,咋就不能靠這賺點錢?
當初把秋梅贖回來就不該讓她上學!也不該早早就買回來,不能賣錢還要讀書花錢,這都是陳月英的錯。
最後秋梅也沒做飯,她跑到自己房間裏把門反鎖了。東升無可奈何的只能拉着海升一起做。
海升抱柴時掌心扎了根刺,疼得直咧嘴,趙永平看了更心煩,呵斥兩句就轉身蹲到外邊抽煙去了。
東升拿着針給他挑刺,嘴裏罵罵咧咧嫌他嬌氣。
海升趁機溜了。
東升也想溜,可他走了就只能餓着,他對着鍋裏的米犯愁,在院子裏喊着問:“你們都吃多少?”
趙永平頭也不抬:“兩碗。”
海升在屋裏大聲回應:“兩碗。”
秋梅:“一碗碗。”
算上自己的三碗。“一共八碗。”東升點點頭,往鍋裏舀了八碗小米。
半袋子米一下子下去了一半。
煙熏火燎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東升抹了把汗,自信滿滿地揭開鍋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