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軒內靜得能聽見香爐裏雪片炭輕微的嗶剝聲。
蘇婉屏退了左右,只留自己一人在內室。窗外竹影搖曳,將午後的陽光切割成細碎的光斑,灑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明明滅滅。
她坐在窗邊的紫檀木雕花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鎏金令帖。蟠龍的紋路深刻而清晰,硌着指腹,提醒着她這一切並非夢境。
靖王蕭玦的話語猶在耳邊回響——“江山社稷需要一把足夠鋒利,也足夠狠的刀。”
好一把刀。
她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自嘲。前世她囿於後宅,眼裏只有兒女情長、夫君冷暖,最終換來的是全族血染刑場。這一世,她竟直接卷入了皇權傾軋的中心,成了親王手中指向政敵的利刃。
恨嗎?
自然是恨的。恨裴鈺的薄情負義,恨幕後黑手的狠毒絕情,恨自己前世的眼盲心瞎。這恨意滔天,足以焚盡一切。
但僅僅有恨,不夠。
蕭玦需要的是能斬斷敵首的刀,而非一把只會燃燒殆盡、最終可能反傷己身的野火。她必須足夠冷靜,足夠清醒,學會利用這突如其來的身份和資源,將恨意轉化爲精準的力量。
“郡主。”門外傳來大丫鬟恭敬的聲音,“王爺派人送了些東西來,說是給郡主添置的日常用物,還有兩位教引嬤嬤,日後負責教導郡主宮中禮儀規矩。”
來得真快。蘇婉收斂心神,淡淡道:“進來吧。”
門被推開,兩名衣着體面、神色肅穆的嬤嬤領先而入,身後跟着一溜手捧錦盒、托盤的小丫鬟。東西很快擺滿了外間的桌案,綾羅綢緞、珠寶首飾、文房玩物,無一不精,無一不彰顯着王府的豪奢與“郡主”應有的尊榮。
兩位嬤嬤上前行禮,一位姓嚴,一位姓李,眼神銳利,舉止一板一眼,顯然是宮中出來的老人。
“老奴等奉王爺之命,前來伺候郡主。”嚴嬤嬤開口,聲音平板無波,“郡主初歸,於宮廷禮儀、宗親往來諸多事宜恐有生疏,王爺吩咐,請郡主近日好生習學,以免日後入宮覲見時失了體統。”
說是教導,實爲監控,亦是提醒她謹言慎行,莫要露了馬腳。
蘇婉心如明鏡,面上卻絲毫不顯,只微微頷首:“有勞兩位嬤嬤。本郡主知道了。”
她起身,走到那些賞賜之物前,目光淡淡掃過。隨手拿起一支赤金點翠銜珠鳳釵,那鳳羽精致,珠光流轉,價值不菲。若在前世,她或許會爲這份突如其來的富貴與尊榮欣喜片刻。
但現在,她只看到這華美背後的冰冷算計與血色籌碼。
“這些東西,登記造冊,收入庫房吧。”她將鳳釵丟回托盤,語氣淡漠,“嬤嬤們的教導,本郡主會按時聆聽。若無其他事,便先退下吧,我有些乏了。”
她的反應顯然出乎兩位嬤嬤的意料。如此年輕女子,面對這般賞賜,竟如此平靜,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棄?嚴嬤嬤與李嬤嬤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驚疑,但面上依舊恭順:“是,老奴告退。”
衆人退去,室內重歸寂靜。
蘇婉重新坐回窗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搖曳的翠竹。
她知道,從她踏入這座別院開始,無數雙眼睛就已經盯上了她。靖王的,二皇子一黨的,甚至宮中皇帝的……她這個“憑空出現”的永嘉郡主,注定是各方勢力關注的焦點。
她不能出錯,一步都不能。
復仇不是只有恨意就夠的,她需要力量,需要情報,需要耐心。
“來人。”她輕聲喚道。
一名穿着青色比甲的大丫鬟應聲而入,正是方才四人中看起來最爲沉穩的一個:“郡主有何吩咐?”
“你叫什麼名字?”
“回郡主,奴婢驚蟄。”
“驚蟄。”蘇婉重復了一遍,名字倒有些意思,“去打聽一下,今日……蘇府定親宴之後,都發生了些什麼。尤其是裴鈺裴公子的反應,還有蘇家的態度。”
驚蟄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訝異,但立刻垂首:“是,郡主。”
她退下的動作幹淨利落,沒有絲毫遲疑。
蘇婉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眸光微深。蕭玦給她的人,果然都是機敏的。也好,用得好,便是她的耳目手足。
等待的時間並未太久。晚膳時分剛過,驚蟄便去而復返,室內只留蘇婉一人時,她低聲回稟。
“回郡主,蘇府那邊……宴席不歡而散。裴公子當場臉色極爲難看,未等多留便拂袖而去。蘇大人……似乎又驚又怒,但對外並未多言,只稱郡主您……福緣深厚,得蒙天家眷顧。”驚蟄措辭謹慎,“此外,裴家午後曾派人前往蘇府,似乎想探問究竟,但被蘇大人避而不見了。”
蘇婉靜靜聽着,指尖在茶杯沿口輕輕劃着圈。
裴鈺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那般心高氣傲、鑽營算計之人,當衆受此奇恥大辱,絕不會善罷甘休。蘇家的態度更是現實,從最初的震怒到如今的噤若寒蟬甚至隱隱試圖攀附,不過是因爲她身上突然多了一層“郡主”的光環。
世態炎涼,莫過於此。
“還有……”驚蟄略微遲疑了一下。
“說。”
“坊間已有一些流言傳出,說……說郡主您嫌貧愛富,攀了高枝便撕毀婚約,品行……有虧。”驚蟄的聲音更低了些。
蘇婉聞言,反而輕笑出聲。
果然來了。裴鈺或者說他背後的人,反應倒是快,立刻就想從輿論上抹黑她,給她扣上惡名。這倒是像極了他們慣用的手段。
“知道了。”蘇婉語氣平淡,仿佛聽到的不是自己的污名,“下去吧。”
驚蟄悄然退下。
燭火跳動,映照着蘇婉沉靜的側臉。流言?這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真正的風雨,還在後頭。
她需要更快地站穩腳跟,更需要……了解她的敵人。
她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宣紙,磨墨。
然後,執筆,蘸墨。
雪白的紙面上,她緩緩寫下第一個名字——
裴鈺。
筆鋒凌厲,幾乎要透紙背。
緊接着,是吏部侍郎高嵩,二皇子蕭允……
一個個名字,代表着一張龐大而錯綜復雜的關系網,也代表着她前世血仇的根源。
她需要弄清楚,這些人之間具體的勾連,他們的弱點,他們的命門。
光靠靖王給的信息遠遠不夠,她必須有自己的消息來源。
寫到最後,她的筆尖頓了頓,墨跡在紙上微微暈開。
她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這座別院,是牢籠,也是舞台。而她的復仇之路,終於要真正開始了。
她吹幹紙上的墨跡,將紙小心折起,靠近燭火。
火焰舔舐而上,很快將那些名字吞噬殆盡,化爲灰燼。
有些東西,記在心裏就好。
她看着跳動的火焰,眼底映着同樣的光,冰冷,而熾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