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諭“知曉”之後,風平浪靜了七八日。
界樁還在,但沒人再來丈量。王裏正見了月奴,遠遠就繞開,臉色比鍋底還黑。村裏那些“鬧脾氣”的蹊蹺事也停了,野豬沒再來,水渠通暢,只是鐵牛家的蠶終究沒能挽回多少,整屋的繭子薄得像層紙,抽不出好絲。鐵牛娘眼睛哭腫了,見了月奴,也只嘆口氣,低頭匆匆走過。
這平靜,像暴雨前悶住的那口氣,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
月奴不敢鬆勁。水田的秧苗已轉成翠綠,一片欣欣向榮。她薅草、追肥,夜裏提着燈籠巡田,防着蟲,也防着人。阿禾的豆地爬滿了藤蔓,開了淡紫的小花。蠶室裏,第一批繭子收獲了,雪白瑩潤,個個扎實。月奴連夜繅絲,滾水煮繭,尋出絲頭,搖動紡車。絲線抽出,均勻光亮,在昏黃的燈下流淌成一道柔韌的銀泉。這是土地和心血凝成的實在東西,摸在手裏,讓人稍覺安穩。
這天午後,日頭毒辣。月奴正在後院晾曬新繅的絲線,一串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在她家柴扉外勒停。不是李諭那溫吞的驢車,是兩匹頗爲神駿的驛馬,揚起一片塵土。馬上跳下兩個公差打扮的人,皂衣快靴,腰佩鐵尺,面色肅然。
“哪戶是柳月奴?”爲首一個高個公差揚聲問,目光掃過簡陋的院落。
月奴心裏咯噔一下,放下絲線,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院門前:“民女就是。”
公差上下打量她一眼,從懷裏掏出一紙文書,刷地展開:“奉縣尊老爺命,核查田畝賦稅。有人舉告,你名下三畝水田、五畝坡地,多年未曾足額繳納‘水利捐’、‘養路捐’,且涉嫌隱匿田畝,逃避丁銀。即刻起,所有田契暫由縣衙封存核驗,田畝暫停耕種,聽候處置!”
如同一個悶雷炸在耳邊。月奴手指倏地攥緊了圍裙邊緣。水利捐?養路捐?這些名目零碎,每年秋收後由裏正代收,數額不大,她從無拖欠。隱匿田畝?更是無稽之談!她家地薄,官府魚鱗冊上記得明明白白。
“差爺,是不是弄錯了?”月奴努力讓聲音平穩,“賦稅捐項,民女年年結清,有裏正叔的收條爲證。田畝數目,冊上可查。”
“收條?”那公差冷笑一聲,“王裏正方才已向縣尊稟明,歷年收條存根遺失,賬目混亂,正待厘清。至於田畝,”他逼近一步,目光銳利,“你說冊上可查就作數?需得重新丈量!縣尊有令,凡有爭議田產,一律先行封存,待查清再說!”他一揮手,“老二,貼封條!地頭界樁處也貼上!”
另一個矮壯公差立刻拿出蓋着紅印的封條,就要往月奴家堂屋門楣上貼。
“慢着!”月奴橫跨一步,擋在門前。她個子不及公差,背脊卻挺得筆直,“差爺,田契是民女安身立命之本,賦稅事小,程序不明,民女不敢從命。若要重丈,請出示縣衙正式公文,列明緣由,民女自當配合。這般不清不楚便要封門封地,恕難接受。”
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不容侵犯的執拗。兩個公差沒料到這村女如此硬氣,一時愣住。高個公差臉色一沉:“大膽!你敢抗命?”
“民女不敢抗命,只求一個明白。”月奴抬起眼,目光清冽,“既是賦稅糾葛,爲何不先傳喚民女與裏正對質,查核賬目?爲何直接封產?此舉,恐與《慶元田令》中‘民產涉訟,未決不得輕沒’之條不符。差爺既是公差,當知法度。”
她竟搬出了律法條文!兩個公差面面相覷。他們慣常下鄉辦差,農戶多是戰戰兢兢,何曾見過這般引經據典的?高個公差眼神閃爍,語氣卻更厲:“刁民!牙尖嘴利!律法也是你這等人能妄言的?封存查驗,正是依法行事!再敢阻攔,便以妨礙公務論處,鎖你去縣衙!”
阿禾聽到動靜,從坡地飛奔回來,見狀就要沖上前,被月奴一把拉住。她看着公差手中晃動的鐵尺,和那鮮紅刺目的封條,心知今日難以硬擋。這是陽謀。李諭不再提地下鬼魂,轉而用最堂皇正大的名目——賦稅。王裏正的“賬目遺失”,更是死無對證。一旦田契被收,田地封存,錯過農時,便是顆粒無收。到時,她還有什麼籌碼?
冷汗,悄悄浸溼了她的後背。
“差爺既要依法辦事,”月奴鬆開阿禾,緩緩退開一步,聲音低了下去,卻帶着一絲奇異的冷靜,“民女不敢阻攔。只是封條一貼,便是官司。民女身家性命系於此地,縱是螻蟻,亦要掙扎求存。今日之事,左鄰右舍皆已目睹。他日公堂之上,民女拼卻一身剮,也要將歷年繳捐細目、田畝來歷、乃至近日村中種種‘巧合’,向縣尊老爺,向州府巡察,向所有能說理的地方,分說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的話語,像冰珠,一顆顆砸在地上。“民女一條賤命,丟了不足惜。只是不知道,這‘水利捐’、‘養路捐’的糊塗賬,經不經得起一層層往上翻?王裏正‘遺失’的,又究竟是何物?那位一心想在此地建書院的李大人,又是否願意,讓他的‘清晏雅事’,從頭到尾,浸在這等賦稅糾紛、鄉裏陰私的泥潭裏,任人評說?”
兩個公差臉色變了。他們只是奉命行事,隱約知道背後涉及一位新科進士買地,卻不知裏頭有這些彎繞。若這村女真不管不顧鬧將起來,捅出裏正賬目不清,甚至牽扯到進士老爺……這趟差事,怕是要沾一身腥。
高個公差與同伴交換了一個眼色,氣勢不覺矮了三分,色厲內荏道:“你……你威脅公差?!”
“民女不敢。”月奴垂下眼簾,“只是陳述事實。差爺奉命而來,民女不敢違拗。封條,請貼。但今日之言,天地可鑑,鄰裏共聞。他日若有不公,民女舍命相陪。”
她不再阻攔,反而側身讓開了門。那姿態,不是屈服,更像一種凜然的邀請。
矮壯公差拿着封條,一時竟有些躊躇。高個公差咬了咬牙,低聲道:“貼!”
封條最終還是貼在了門楣上,鮮紅刺眼。兩個公差又去地頭,在月奴那三畝水田的進水口附近,也釘了木牌,貼了封條。做完這些,他們不再多言,翻身上馬,疾馳而去,仿佛身後有火燎一般。
看熱鬧的村人遠遠圍着,指指點點,卻無人敢近前。七嬸躲在人群後,偷偷抹淚。
月奴站在貼了封條的門前,一動不動。阿禾紅着眼圈,拳頭攥得死緊:“姐!他們怎麼能這樣!我們去找縣衙說理!”
“說理?”月奴輕輕重復,目光掠過那封條,投向遠方李諭可能所在的方向,嘴角竟扯出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他們現在,就是用‘理’來壓我們。賦稅,王法,都是‘理’。”
她轉身,摸了摸阿禾的頭:“別怕。封條封不住地裏的秧,封不住坡上的豆,更封不住……”她頓了頓,“人心裏的那杆秤。去,把晾的絲收進來,仔細別沾了灰。我去田裏看看。”
“可是封條……”
“封條是死的,人是活的。”月奴目光沉沉,“他們封了進水口,小溪還在流。他們封了門,我們還有後窗。”
她不再多說,拿起牆角的鋤頭,扛在肩上,徑直向水田走去。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那鮮紅的封條上,像一道沉默的割痕。
田邊,那蓋着官印的木牌在晚風中微微搖晃。月奴看也沒看,繞到上遊,尋了一處溪岸較窄的地方,用鋤頭開始挖掘。泥土溼潤,很快挖出一道淺溝,溪水汩汩地流入,沿着她開出的新徑,悄然漫向被封的水田。
水聲潺潺,滋潤着幹渴的秧苗,也像一種無聲的回應。
夜裏,月奴沒有點燈。她坐在黑暗的堂屋裏,聽着田野的蟲鳴。封條在門外,像一個不祥的印記。但她知道,真正的戰場,已經不在田埂,不在溪邊,甚至不在縣衙。
李諭用了官府的力,壓下來的是“法理”的大山。她不能硬抗這座山,但她可以搖動這山下的土。王裏正的賬目,村中近日的“意外”,李諭急於買地建書院的心思,還有這不合常理的“封存”……一樁樁,一件件,單獨看或許無力,但若串聯起來,在合適的時機,由合適的人說出去……
她需要一把聲音,一把能穿透縣衙高牆,甚至傳到更遠地方的聲音。
蠶室裏,最後一批晚蠶正在結繭。沙沙聲綿密如昨。
月奴起身,走到後院,目光落在那些雪白的繭子上。絲,是最柔軟也最堅韌的東西。它能織成華美的錦緞,披在“青衫”之上;也能結成密實的網,困住想要吞食一切的貪婪。
她或許該去一趟鎮上,不,是縣城。不是爲了擊鼓鳴冤,而是去找一個人——鎮上學塾裏那位屢試不第、卻最是耿直敢言的宋老夫子。他曾稱贊月奴交的租谷飽滿,嘆過“苛捐雜稅,民不堪擾”。更重要的是,他有個學生,去年中了舉,如今在州府學政衙門當個小書記。
這絲線,該如何遞出去,才能不露痕跡,又直抵要害?
月光清冷,照在封條上,也照在月奴沉思的臉上。地火在封凍的泥土下運行,沉默,卻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