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路上,月奴總覺得身後似有若無地綴着什麼。她幾次借着拐彎、歇腳回頭張望,只見塵土飛揚的官道上行人車馬往來,並無特別。許是心神不寧的錯覺,她想。只是那姓錢的管家探究的目光,像一根細刺,扎在心頭。
到家時,天已擦黑。封條還在門上,紅得刺眼。阿禾從後窗翻進翻出,做好了晚飯,一碟鹹菜,兩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見到月奴平安回來,他明顯鬆了口氣。
“姐,怎麼樣?”阿禾壓低聲音問,眼睛亮着希冀的光。
月奴搖搖頭,又點點頭:“見了宋夫子。他是個明白人,但……幫不了直接的忙。”她沒提絲線和那張紙,也沒提可能的轉機,怕希望落空,更怕少年人藏不住事。“只讓我們忍着,等。”
阿禾眼裏的光黯了黯,隨即又燃起倔強的火苗:“等就等!田裏的水,我悄悄引過去了,秧苗沒事。坡地的豆子,我夜裏去看過兩回,好着呢。”
月奴摸摸他的頭,心口又暖又澀。“嗯,地活着,人就得活着。”
夜裏,果然下起了雨。起初是淅淅瀝瀝的,後半夜轉成瓢潑,敲打着屋頂的茅草,譁譁作響。雨水順着屋檐淌下,在門前積起小窪,將那封條打得半溼,紅色洇開,像滴落的血。
月奴睡不着,聽着雨聲,心裏惦記着田裏的水。雨太大,溝渠若排水不及,秧苗可能被淹。還有後山的坡地,土鬆,怕有滑坡。她起身,穿戴好蓑衣鬥笠,又搖醒阿禾:“我去田裏看看水,你看好家,警醒些。”
“姐,我跟你去!”
“雨大,路滑,你看家。”月奴語氣不容置疑,抓起牆角的鐵鍬,從後窗翻了出去。
雨幕厚重,天地間一片混沌的譁響。月奴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田裏趕,雨水打在鬥笠上砰砰作響,蓑衣很快溼透,沉重的貼在身上。閃電偶爾撕裂黑沉的天幕,瞬間照亮被暴雨蹂躪的田野,緊接着是滾雷,悶悶地碾過心頭。
快到田邊時,一道刺目的閃電劈下,短暫的白光裏,月奴看見田埂上影影綽綽,似乎有不止一個人影,還有工具翻動的模糊輪廓。她的心猛地一沉,加快腳步沖過去。
“什麼人!”她厲聲喝道,鐵鍬橫在身前。
那幾個人影似乎嚇了一跳,動作停頓。借着又一次閃電的光,月奴看清了,是三個穿着蓑衣的陌生漢子,兩人拿着鐵鍬,一人拿着像是鎬頭的東西,正在她家水田的田埂上奮力挖掘!田埂已被挖開一個不小的豁口,田裏的水正混着泥漿,洶涌地往低處的河道裏傾瀉!照這個速度,不到天亮,三畝水田就要見底,秧苗全得旱死!
“你們幹什麼!”月奴目眥欲裂,沖上前去。
那三人見被發現,起初慌亂,待看清只有月奴一個女子,膽氣又壯了。拿鎬頭的漢子啐了一口:“晦氣!小娘皮,識相點滾開!這田被封了,爺們兒奉命‘疏通水道’!”
奉命?奉誰的命?月奴瞬間明白了。這不是天災,是人禍!李諭等不及了,或者,是那個錢管家?要用這種陰毒的法子,毀了她的田,斷了她的根!
“放你娘的屁!”月奴積壓多日的憤怒、屈辱、恐懼,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化作一股蠻勇。她不管不顧,掄起鐵鍬就朝那挖開的豁口堵去,用身體擋住傾瀉的水流,同時鐵鍬狠狠拍向最近一個漢子的腿。
那漢子沒料到她如此凶悍,被拍得一個趔趄,痛叫一聲。另外兩人見狀,也揮舞工具逼上來。雨夜,田埂,泥濘,四個身影扭打在一起。月奴不是對手,很快挨了幾下,蓑衣被扯破,手臂火辣辣地疼。但她死死護在豁口前,鐵鍬胡亂揮砍,狀若瘋虎,一時竟讓那三個男人近身不得。
“娘的,這娘們兒不要命了!”一個漢子罵罵咧咧。
“廢什麼話!快弄開她!”另一個催促。
混亂中,月奴感覺有人從側面猛地撞了她一下,腳下田埂溼滑,她驚呼一聲,向旁邊水田倒去。泥水瞬間淹沒口鼻,嗆得她眼前發黑。慌亂中,她的手在泥裏亂抓,卻摸到一塊堅硬冰涼的東西,像是石頭,又不太像……
那三人見她落水,似乎也怕鬧出人命,遲疑了一下。就在這片刻,遠處傳來阿禾聲嘶力竭的喊叫:“姐——!來人啊!有人毀田害命啊——!”
寂靜雨夜,這喊聲穿透雨幕,驚起了附近幾戶人家的狗,吠聲頓時響成一片。有屋舍亮起了燈。
三個漢子慌了神。“快走!”其中一人低吼,三人再也顧不上月奴和豁口,扔下工具,連滾爬爬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阿禾連滾帶爬地撲到田邊,哭着將月奴從泥水裏拖上來。月奴渾身泥漿,狼狽不堪,咳出好幾口泥水,手裏卻還死死攥着那塊從泥裏摸到的硬物。
“姐!姐你沒事吧?”阿禾嚇得臉都白了。
月奴搖搖頭,借着阿禾帶來的氣死風燈微弱的光,看向自己緊握的手。泥水從指縫間流下,露出那物的一角——不是石頭,是陶,邊緣粗糙,沾滿泥,隱約有刻痕。
她的心,在冰冷的雨夜,狂跳起來。這不是普通的碎陶。
附近幾戶被驚動的村人提着燈籠趕來,看到被挖開的田埂、滿地狼藉、渾身泥水的月奴姐弟,都是駭然。七嬸嚇得直念佛,連忙幫着攙扶。
“這是要絕戶啊!天殺的!”有村人憤憤道。
“月奴,看清是誰了嗎?”
月奴咬着牙,搖頭。她不能說,無憑無據。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先回去,換身幹衣裳,別凍着。”七嬸抹着淚,“這田……唉!”
回到家中,封條還在,像一雙嘲弄的眼睛。阿禾燒了熱水,月奴換下溼透冰冷的衣物,擦洗身體。手臂和後背有幾處瘀青和擦傷,火辣辣地疼。但她顧不上這些,小心地清洗着那塊從泥裏摸出的陶片。
陶片約有巴掌大,厚實,灰褐色,一面是弧形,像是某種器物的邊緣或底部。清洗掉污泥,在燈下,可以看清上面有清晰的、規律排列的刻劃紋路,線條古樸粗獷,絕非近現代之物。更讓月奴心驚的是,在陶片內壁,靠近斷裂處,粘着一點極細微的、暗紅色的東西,已經石化,與陶土幾乎融爲一體。
這不是尋常家用的陶罐碎片。這紋路,這質地,還有這點暗紅……月奴想起小時候聽村裏最老的九叔公醉酒後提過一嘴,說後山一帶,很早很早以前,怕不是尋常地方,像是古人祭祀或埋骨之所,只是年代太久,沒人說得清,也無人敢細究。
難道,李諭要的這片“清淨”書院地下,真的埋藏着遠古的祭祀遺跡?甚至……墓葬?而這塊陶片,或許只是冰山一角。
若真如此,事情的性質就完全不同了。私毀古跡,尤其是可能涉及先民祭祀或墓葬的遺跡,在律法上是重罪,更是讀書人極爲忌諱的“損毀文脈”、“褻瀆先靈”。李諭一個進士,若背上這種名聲,仕途堪憂。
月奴握着陶片的手,微微發抖。不是因爲冷,而是因爲一種混合着恐懼、憤怒和一絲絕處逢生般希望的戰栗。
她之前用虛無的“鬼魂”和含糊的“舊事”來阻攔,李諭或許不信,或許覺得可以壓制。但若有了實打實的物證,指向這片土地下可能埋藏着需要官府勘驗、甚至可能驚動學政乃至禮部的古代遺跡呢?他還敢強買,還敢這樣暗中使絆子、下黑手嗎?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小了,漸漸瀝瀝,像是嗚咽。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嘶啞地劃破黎明前的黑暗。
月奴將陶片用幹淨的舊布小心包好,藏進牆縫裏。天快亮了。這一夜,有人想用雨水和陰謀沖垮她的田埂。卻沒想到,沖出的,可能是足以掀翻棋盤的東西。
驚蟄已過,春雷動,百蟲醒。地下的東西,似乎也要被這連綿的雨水和人心叵測,給驚動了。
她看向窗外泛起的灰白色。阿禾累極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眉頭還緊緊皺着。月奴走過去,給他披了件衣服。
鬥爭,才剛剛開始。而她的手裏,似乎終於摸到了一點堅硬的、可以稱之爲“武器”的東西。只是,這武器太過燙手,用不好,可能先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