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的任命並未在“工戰營”中激起多少振奮,反而引來一片懷疑的目光。這支新整編的營隊,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原匠坊中較爲年輕力壯的工匠,另一部分則是定陶敗退下來的殘兵。前者對餘二喜尚有敬畏,後者則多是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老兵油子,身上帶着洗不掉的悍勇與桀驁。
一個靠着“奇技淫巧”上位的少年,驟然成爲他們的頂頭上司,要統領他們上陣搏殺?這在崇尚勇力的楚軍中,幾乎是個笑話。
不滿的情緒,在次日清晨的點卯時達到了頂點。
餘二喜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皮質札甲,站在臨時劃撥給工戰營的校場上。台下,三百餘人稀稀拉拉地站着,隊伍歪斜,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幾名隊率(低級軍官)也只是懶洋洋地抱着臂,眼神中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
“校尉?”一個臉上帶着刀疤、身材魁梧的老兵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前排的人聽見,“毛都沒長齊,怕是連血都沒見過吧?也配來帶我們?”
他旁邊一個瘦高個也跟着起哄:“就是,俺們是拎着腦袋跟秦狗拼命的,不是來陪娃娃玩木匠活的!”
人群一陣騷動,哄笑聲四起。工匠出身的士卒面露尷尬,而敗兵們則更加肆無忌憚。
餘二喜面無表情,目光掃過台下。他知道,這是必須跨過去的一道坎。光有項羽的任命不夠,他需要立威,需要讓這些人真心信服。
他沒有發怒,也沒有用軍令強行壓制。他只是平靜地開口,聲音清晰地傳遍校場:“我知道你們不服。覺得我年輕,覺得我只懂匠造,不懂廝殺。”
他的直接讓喧鬧聲稍微小了一些,衆人都想看看這個年輕校尉要如何應對。
“但我要告訴你們,”餘二喜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銳利,“定陶之敗,不是敗在將士不夠勇猛!是敗在了這裏!”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敗在了輕敵,敗在了混亂,敗在了各自爲戰!”
這話戳中了許多敗兵心中的痛處,校場上徹底安靜下來。
“章邯的兵,個人武藝或許不如你們,”餘二喜繼續道,“但他們令行禁止,進退有據!而我們呢?勝則一擁而上,敗則一潰千裏!這樣的軍隊,再勇猛,也不過是烏合之衆!”
那個刀疤臉老兵,名叫黑夫,聞言臉色變了幾變,梗着脖子道:“說得輕巧!打仗不就是刀對刀,槍對槍,誰狠誰贏?”
“是嗎?”餘二喜看向他,目光如炬,“那我問你,若你與一名秦兵單打獨鬥,勝負幾何?”
“哼,三合之內,必取他首級!”黑夫傲然道。
“好。”餘二喜點頭,“若十名秦兵結陣,你們十人各自爲戰,勝負又如何?”
黑夫張了張嘴,沒能立刻回答。他經歷過,知道訓練有素的秦軍小隊結陣後有多麼難纏。
“若百人,千人呢?”餘二喜的聲音提高,“個人的勇武,在嚴整的軍陣面前,能有多大用處?定陶之夜,我們輸就輸在這裏!”
他不再看黑夫,目光掃視全場:“項將軍任命我爲校尉,不是讓我來教你們如何單打獨鬥。論此道,在座諸位許多都是我前輩。我的職責,是讓你們學會如何像一個整體一樣戰鬥!如何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如何讓你們每個人的勇武,不至於白白浪費在混亂和潰敗之中!”
這番言論,超越了單純比拼氣力的層次,觸及了戰爭的本質。一些有頭腦的隊率開始露出思索的表情。
“光說不練假把式。”餘二喜知道,理論必須與實踐結合。“黑夫,還有你,”他指向那個瘦高個,“你們選出二十個自認最勇悍的弟兄。”
黑夫不明所以,但還是很快點了二十個精壯老兵出列,個個面帶挑釁。
餘二喜則從工匠和部分看起來還算沉穩的敗兵中,也點了二十人。這二十人面面相覷,顯得有些信心不足。
“現在,你們四十人,分爲兩隊,進行奪旗演練。”餘二喜指着校場兩端插着的兩面小旗,“黑夫,你們二十人爲攻方,他們二十人爲守方。規則很簡單,一炷香內,攻方奪下守方旗幟爲勝,反之則守方勝。倒地者視爲陣亡,退出演練。”
黑夫等人聞言,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比拼這個?他們這些老兵難道還怕那些工匠和軟腳蝦?
演練開始。黑夫大吼一聲,帶着十九人如同猛虎出閘,毫無陣型地撲向守方旗幟。他們依仗着個人勇力,想一口氣沖垮對方。
然而,守方卻在餘二喜事先簡短的指導下,排成了一個簡單的圓陣,外層持木盾(臨時用木板代替)格擋,內層持長木棍捅刺。他們沒有與攻方硬拼,而是不斷移動,始終保持陣型完整,利用長兵器的優勢,將黑夫等人阻擋在外。
黑夫等人空有一身力氣,卻像拳頭打在棉花上,幾次沖擊都被有序地化解,反而有幾人因爲冒進被“捅倒”在地。一炷香時間很快過去,守方旗幟巋然不動。
校場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到了結果。勇猛的黑夫隊,輸了!輸給了他們看不起的“雜牌”隊!
黑夫等人滿臉通紅,喘着粗氣,難以置信地看着對面雖然氣喘籲籲但陣型依舊勉力維持的守方。
餘二喜走到場中,看着黑夫:“現在,你還認爲,打仗只是誰狠誰贏嗎?”
黑夫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重重地低下了頭。
“我不是要抹殺你們的勇武,”餘二喜轉向所有士卒,聲音沉毅,“恰恰相反,我要讓你們的勇武,變得更有價值!從今日起,工戰營,不僅要打造最精良的軍械,更要演練最有效的戰法!我們要成爲楚軍中最硬的那塊骨頭,最利的那把尖刀!你們,可願與我一同試試?”
校場上沉默了片刻。
隨即,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願聽校尉號令!”
緊接着,越來越多的聲音匯聚起來,最終化爲三百人並不整齊卻充滿力量的呼喊:
“願聽校尉號令!”
那一刻,餘二喜知道,他初步贏得了這支隊伍的認可。他不僅僅是用道理說服了他們,更是用一場實實在在的、以弱勝強的演練,向他們展示了“方法”的力量。
不遠處,聞訊前來查看情況的龍且,抱着臂膀,看着校場上那個身形並不算高大,卻仿佛能凝聚起一股新氣象的少年校尉,粗獷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對身邊的鍾離昧低聲道:“這小子……有點意思。”
鍾離昧也微微頷首,眼中少了幾分審視,多了幾分認可。
餘二喜的軍中之路,終於在一片質疑聲中,艱難而堅定地邁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