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揚威軍中,“教化官”制度的試點在餘二喜的全力推動和呂宓的精細策劃下,悄然展開。首批選拔的“教化官”多是軍中有些威望、識文斷字且口齒伶俐的低級軍官或老兵。餘二喜親自對他們進行培訓,核心只有兩點:爲何而戰與如何凝聚。他反復強調,要讓士卒明白,他們不僅是項羽的兵,更是“抗暴秦、安黎庶”的楚軍,他們的戰鬥關乎父母妻兒的生存與尊嚴。同時,“教化官”需熟悉麾下每一個士卒的姓名、籍貫、家庭情況,及時撫慰傷患,調解矛盾,成爲連接將領與士卒的堅實紐帶。

起初,這套做法引來不少嗤笑,尤其是龍且等傳統將領,覺得餘二喜是在“婆婆媽媽”。然而,隨着時間推移,揚威軍的軍紀肉眼可見地好轉,士卒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操練更加投入,內部凝聚力顯著增強。就連偶爾前來巡視的項羽,也察覺到了這股不一樣的精氣神,對餘二喜的“試驗”給予了更多默許甚至贊賞。

這一日,餘二喜處理完軍務,信步來到營地邊緣一處僻靜的山坡。夕陽西下,將天邊染成一片瑰麗的橘紅。他遠遠看到,一個熟悉而孤寂的身影,正背對着他,面向西方,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正是韓信。

餘二喜心中微動,放輕腳步走上前。他發現韓信面前的地面上,用樹枝清晰地劃着一幅巨大的天下形勢草圖,其精細與戰略眼光,遠超軍中通用的輿圖。

“韓兄好雅興。”餘二喜出聲招呼。

韓信似乎並不意外他的到來,緩緩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沉靜中帶着壓抑的表情,但眼神深處,卻仿佛有某種東西在燃燒。“餘將軍。”他拱手行禮,目光掃過餘二喜腰間代表揚威將軍身份的令牌,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

“韓兄在此,觀天下大勢乎?”餘二喜走到草圖旁,饒有興致地問道。他知道,這或許是最後一次嚐試真正了解韓信內心所想的機會。

韓信看着地上的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下定某種決心。終於,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劍,直刺餘二喜:“將軍數次舉薦信,信,感激不盡。然霸王與諸將,皆以信爲無能之輩。今日,信願將心中所思,盡訴於將軍,非爲求官,只爲一吐塊壘,亦讓將軍知,信,非是庸人!”

他的語氣帶着一種長期壓抑後的激動與決絕。

“二喜洗耳恭聽!”餘二喜神色一肅,鄭重說道。他知道,歷史上那場著名的“漢中對策”,或許將以另一種形式,提前在他面前上演。

韓信深吸一口氣,拿起樹枝,指向地圖上的彭城(西楚):“霸王之勇,千古無二,巨鹿一戰,威震天下。然——”他話鋒一轉,樹枝重重地點在彭城位置,“其弊亦在於此!”

“哦?何以見得?”餘二喜配合地問道。

“其一,不據關中而都彭城,失天下之形勝!”韓信聲音沉毅,“關中阻山帶河,四塞之地,土地肥沃,乃是天府之國。當年秦據關中而吞六國。項王卻舍此龍興之地,東歸彭城,雖衣錦還鄉,實則自棄險阻,將腹心暴露於天下諸侯之前!此一失也!”

餘二喜心中暗暗點頭,這與他和範增之前的判斷不謀而合。

“其二,放逐義帝,任人唯親,失天下之心!”韓信的樹枝在代表義帝和諸多諸侯的位置劃過,“義帝雖爲傀儡,然名分尚在。項王徙而殺之,雖去掣肘,亦背‘弑主’惡名,令天下諸侯心寒。分封之時,以親疏論功,致使田榮、陳餘等實力派心懷怨望,彭越、英布等驍將亦難真心歸附。看似大封天下,實則遍地仇寇,埋下禍根!此二失也!”

“其三,士卒疲敝,百姓不附!”韓信的語氣帶着一絲痛惜,“項王連年征戰,雖戰必勝,攻必取,然軍隊得不到休整,百姓疲於征役。更兼其軍紀……有待商榷,所過之處,往往殘破,難以獲得民間持久擁戴。無根之木,豈能長久?此三失也!”

三條剖析,條條切中項羽戰略層面的致命弱點,聽得餘二喜心潮澎湃。這就是兵仙的眼光!超越了一城一地的得失,直指戰略根基!

“既然如此,”餘二喜引導着問,“韓兄以爲,若有一人,欲與霸王爭衡,當如何行事?”

韓信的目光驟然變得無比深邃而銳利,他手中的樹枝,猛地從彭城移開,堅定地指向了兩處地方——漢中與齊國。

“反其道而行之即可!”韓信的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若信爲大王謀——”

他首先將樹枝點在漢中(劉邦封地):“第一,占據形勝,養精蓄銳! 大王當固守漢中,巴蜀沃野千裏,可爲糧倉。明修棧道,示弱於霸王,使其不疑。暗地裏,獎勵耕戰,招募流亡,撫恤百姓,積蓄力量。待時機成熟,則……”

樹枝猛地從漢中刺出,直指關中:“還定三秦! 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乃秦降將,督率關中子弟多年,死者不可勝數,秦人恨之入骨!而大王入關中時,約法三章,秋毫無犯,秦民皆翹首以盼。若大王起兵東向,三秦可傳檄而定!據有關中,則天下形勝已得一半!”

餘二喜聽得心神激蕩,這正是歷史上劉邦的崛起之路!

緊接着,韓信的樹枝又移到齊國(田榮等地):“第二,聯絡諸侯,共抗強楚! 項王分封不公,東方諸國,如齊之田榮,趙之陳餘,皆與項王有隙,彭越、英布等亦非真心歸附。大王定三秦後,不必急於與項王決戰,當遣辯士,聯絡東方諸侯,共舉反楚大旗!使項王四面受敵,疲於奔命!”

最後,韓信的樹枝在彭城與滎陽、成皋一帶劃了一條線:“第三,正面牽制,奇兵制勝! 待東方聯合之勢已成,大王可親率主力,出關與項王對峙於滎陽、成皋一線,憑借地利,深溝高壘,消耗楚軍銳氣。同時,”他的樹枝詭異地劃出一個大弧線,仿佛要繞過楚軍正面,“遣一上將軍,統精兵數萬,一路向北,破魏,下代,滅趙,降燕,定齊!徹底掃清楚之羽翼,完成對西楚的戰略大包圍!屆時,項王兵疲食盡,人心背離,大王以逸待勞,天下可一舉而定!”

這一套完整的戰略構想,從根據地建設、戰略出擊方向、統一戰線到最終的決戰部署,環環相扣,氣勢磅礴!堪稱秦末版的“隆中對”!

餘二喜久久無言,他被韓信這宏大的戰略視野徹底折服。這就是國士無雙的格局!

“韓兄……”餘二喜深吸一口氣,無比誠懇地看着他,“此真帝王之策也!兄之大才,困於執戟,實乃明珠蒙塵!二喜雖不才,願再向上將軍……”

韓信卻苦澀地搖了搖頭,打斷了他:“將軍好意,信心領。然,信已數次獻計於項王,皆如石沉大海。項王……不信韓信。即便將軍強行爲信爭得官職,不得信任,亦是無用之功。”他望着西方,眼神縹緲,“能聽信此策者,或在那漢中之地……”

餘二喜心中一震,知道歷史的車輪終究難以阻擋。韓信的心,已經不在楚營了。

他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一枚自己精心打造的、刻有“揚威”二字的小巧銅牌,遞給韓信:“韓兄,此物贈你。他日若……若有機會,無論身在何方,憑此物,可來尋我。我揚威軍大門,永遠爲韓兄敞開。”

韓信看着那銅牌,又看看餘二喜真誠的眼神,冰冷的心似乎感受到一絲暖意。他鄭重地接過,收入懷中,深深一揖:“將軍知遇之恩,信,永志不忘。告辭。”

說完,他最後看了一眼地上的天下草圖,轉身,踏着夕陽的餘暉,一步步走下山坡,那孤傲的背影,仿佛承載了整個時代的重量。

餘二喜望着他遠去,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惋惜與歷史的蒼茫感。

韓信的“隆中對”獻給了他,卻無法在楚營實現。而那個能實現這一戰略的人,正在漢中默默等待着。

風雲,將因今日這番對話,而加速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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