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運列車在保城北郊的編組站緩緩停下,蒸汽機頭發出疲憊的喘息,噴出大團白色霧氣,在黎明前的夜色中彌散開來。
蘇澈抱着還在熟睡的曉曉,悄無聲息地滑下車廂,隱入站場邊緣的陰影中。保城離四九城不到一百裏,鐵路工人和貨主的口音已經帶着熟悉的北方腔調,但治安檢查比四九城鬆懈得多——這裏只是個中轉站,不是終點。
他在一堆枕木後蹲下,輕輕搖了搖曉曉的肩膀。
“曉曉,醒醒,我們到了。”
曉曉睜開惺忪的睡眼,眼神裏還帶着恐懼的餘悸。看清是哥哥後,她才鬆了口氣,小手緊緊抓住蘇澈的衣角。
“哥哥,我們去哪兒?”
“先吃飯。”蘇澈背起帆布包,牽着曉曉的手,朝站外走去。
天剛蒙蒙亮,保城街道上行人稀少。蘇澈找了個早點攤,要了兩碗豆漿、四根油條、兩個茶葉蛋。曉曉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油條,眼神怯怯地打量着周圍。
“多吃點。”蘇澈把茶葉蛋剝好放進她碗裏,“吃飽了才有力氣。”
“哥哥,我們……要回家嗎?”曉曉小聲問。
“暫時不回去。”蘇澈摸了摸她的頭,“那個院子……髒。哥哥給你找個幹淨的地方住。”
曉曉點點頭,沒再多問。三個月的噩夢讓她變得異常沉默,只有在哥哥身邊時,眼神裏才有一點光。
吃完飯,蘇澈帶着曉曉在保城轉了轉。他需要幾樣東西:兩身合身的衣服,一些日用品,最重要的是——一個安全的落腳點。
他在舊貨市場給曉曉買了身碎花小襖和棉褲,自己換了件深灰色中山裝。又買了毛巾、牙刷、香皂,還有一小包紅糖——曉曉臉色太蒼白了,需要補血。
但落腳點是個難題。
住旅社需要介紹信和證件,他一個通緝犯,不可能去登記。租房子更不可能。唯一的辦法,是找一個安全屋——一個沒人知道、沒人會去搜查的地方。
蘇澈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地方。
父親蘇建國生前,除了結交老黑,還幫過一個叫趙建國的木匠。趙建國住在城東,但他有個弟弟叫趙建軍,在保城機械廠工作,住在廠區家屬院。三年前趙建軍家蓋小房,蘇建國還去幫過忙,圖紙都是蘇建國幫着畫的。
趙建軍。
也許可以試試。
但在這之前,他必須先回四九城。
有些賬,必須當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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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四九城貨運編組站。
陳隊帶着七八個幹警,已經在這裏守了一整夜。從廣州開來的那趟貨運列車凌晨五點進站,他們仔仔細細搜查了每一節車廂——棚車、敞車、平板車,甚至煤車都翻了一遍。
一無所獲。
“陳隊,問過了。”周隊走過來,臉色疲憊,“幾個搬運工都說,沒看見有人下車。司機也說,一路上沒發現有人扒車。”
“會不會在中途就下車了?”一個年輕幹警問。
“有可能。”陳隊點頭,“從廣州到四九城,沿途十幾個大站,幾十個小站。他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下車。”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民警走過來,手裏拿着筆記本:“綜合所有目擊者證言,包括幾位搬運工和司機,基本都能確定蘇澈沒通過這趟車回來。至少,沒在四九城下車。”
陳隊皺了皺眉。
蘇澈沒回四九城?
不可能。
他留下那句“還有四九城”,分明就是要回來報仇。
“擴大搜索範圍。”陳隊沉聲道,“通知保城、津門、唐山沿線各站派出所,協助排查。另外,派兩個人去城東木匠趙建國家看看——蘇建國的檔案裏提到過這個人,蘇澈可能會去找他。”
“是。”
警車駛離貨運站,天色已經大亮。
但陳隊心裏那股不安,卻越來越強烈。
蘇澈一定已經回來了。
只是,他藏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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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院裏,清晨的陽光照進院子,驅散了夜裏的寒氣。
易忠海的靈堂終於撤了,白幔、遺像、香爐都收了起來。堂屋門口那攤血跡雖然被洗刷過很多遍,但青石板縫隙裏依然殘留着暗紅色的印記,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
賈張氏端着尿盆從屋裏出來,看見那攤印記,下意識地繞開走。倒完尿盆回來,她沒直接進屋,而是站在院子裏,眼睛盯着易忠海家那三間正房。
易忠海死了,壹大媽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房子,太浪費了。
“東旭,”賈張氏沖屋裏喊,“你出來一下。”
賈東旭揉着惺忪睡眼走出來:“媽,這麼早幹嘛?”
“你師父死了,”賈張氏壓低聲音,“他那房子……你看,壹大媽一個寡婦,住三間房也太空了。要不……咱們跟她商量商量,勻一間給咱們?”
賈東旭愣了一下:“這……這不太好吧?師父剛死……”
“有什麼不好的?”賈張氏三角眼一瞪,“他活着的時候可沒少使喚你。現在他死了,你作爲徒弟,照顧師娘是應該的。住得近,才好照顧嘛。”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但賈東旭聽懂了——他媽是看上易忠海家的房子了。
“那……那一大媽能同意嗎?”
“我去跟她說。”賈張氏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她一個寡婦,還能守一輩子?早晚得改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先讓咱們住着。”
正說着,劉海中背着手從後院走過來。看見賈張氏母子,他停下腳步,臉上堆起笑容:“老嫂子,東旭,這麼早啊。”
“二大爺早。”賈東旭趕緊打招呼。
劉海中現在是院裏實際上的“主事人”——易忠海死了,他七級鍛工,資格最老。雖然還沒正式選出一大爺,但大家都默認是他了。
“老嫂子,”劉海中湊近一步,聲音壓得很低,“聽說……蘇澈那小子,從南方回來了?”
賈張氏的臉色瞬間白了:“誰……誰說的?”
“我也是聽說的。”劉海中左右看了看,“廠裏保衛科傳的消息,說廣州那邊出大事了,蘇澈殺了好多人,還把他妹妹救出來了。現在……可能已經回四九城了。”
賈東旭的腿開始發軟:“他……他回來幹什麼?”
“你說呢?”劉海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易忠海死了,黃老四死了,花姐死了,廣州的馬三爺也死了……下一個,輪到誰了?”
賈張氏的手開始抖。
她想起昨天夜裏那種被盯着的感覺,想起那攤洗不掉的血跡,想起蘇澈那雙冰冷的眼睛。
“二大爺,您說……咱們該怎麼辦?”她的聲音在抖。
“該怎麼辦?”劉海中冷笑,“該吃吃,該喝喝,該上班上班。咱們又沒犯法,怕什麼?”
話雖這麼說,但他自己心裏也發虛。
易忠海給他的那五十塊錢,他還藏在床底下的磚縫裏,一分沒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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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茹屋裏。
秦淮茹正在給棒梗穿衣服。小當和槐花還在睡,屋裏很安靜。
“媽,我聽說……”棒梗小聲說,“蘇澈哥哥回來了?”
秦淮茹的手僵了一下:“你聽誰說的?”
“院裏的小孩都在說。”棒梗仰起臉,“他們說,蘇澈哥哥在廣州殺了好多人,可厲害了。還說……他要把院裏害他的人都殺了。”
“別胡說!”秦淮茹厲聲打斷他,“小孩子家,不許亂說!”
棒梗嚇得縮了縮脖子。
秦淮茹給他穿好衣服,打發他出去玩。然後坐在炕沿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她想起三個月前,易忠海來找她婆婆賈張氏時說的話。
“老嫂子,蘇家那丫頭,留着也是禍害。不如給她找個好人家,還能換點錢。”
她當時在裏屋聽着,沒出聲。
因爲她知道,婆婆拿了錢,會分給她一點——哪怕只有十塊、二十塊,也能給孩子們買點好吃的。
她默許了。
現在,報應要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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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保城機械廠家屬院。
蘇澈帶着曉曉,在一處僻靜的小飯館吃了午飯。曉曉的精神好了一些,吃了大半碗面條,還喝了一碗熱湯。
“哥哥,我們什麼時候去找趙叔叔?”曉曉小聲問。
“晚上。”蘇澈看了看天色,“現在去太顯眼。你先睡一會兒,哥哥出去辦點事。”
他把曉曉安置在小飯館裏間——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阿姨,面相和善,蘇澈多給了五毛錢,請她幫忙照看一會兒。
“放心吧,孩子放我這兒。”阿姨笑眯眯地說,“一看就是好孩子。”
蘇澈道了謝,走出飯館。
他要去車站。
不是客運站,而是貨運站。
保城到四九城,除了客運火車,還有通勤車——是給鐵路職工上下班用的,每天早晚各一趟,不對外售票,查得也不嚴。
蘇澈在貨運站附近轉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那趟通勤車——幾節破舊的老式車廂,停在一條專用線上。車上已經坐了不少鐵路工人,有的在打盹,有的在聊天,沒人注意他這個生面孔。
他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壓低帽檐,閉上眼睛。
車很快開了。
一個半小時後,四九城。
蘇澈在城東一個小站下了車——這裏離貨運編組站很遠,離城東木匠趙建國家也不近,但勝在偏僻,沒什麼人。
他快步走出站台,鑽進一條小巷。
現在還是白天,不方便行動。
他要等天黑。
等天黑之後,潛入四合院。
有些賬,必須當面算。
有些話,必須當面問。
蘇澈躲進一處廢棄的磚窯,靠在牆上,閉上眼睛養神。
他的腦海裏,已經浮現出那些人的臉。
劉海中,閻埠貴,賈張氏,壹大媽,許大茂,傻柱,秦淮茹……
一個,一個。
都等着。
天色漸漸暗下來。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四九城的夜晚,和平常一樣安靜。
但有些人的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蘇澈睜開眼,從磚窯裏走出來。
夜色中,他的眼神冷得像冰。
該回去了。
回那座吃人的院子。
回那個地獄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