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皇宮內苑銀裝素裹,琉璃瓦上覆着薄雪。然而,比天氣更冷的,是司禮監值房內的氣氛。
魏欽指尖捻着一份燙金請柬,臉上沒什麼表情,眼底卻凝着一層化不開的冰寒。
“幹爹,孫德海這分明是設的鴻門宴!”
小福子低聲道,語氣帶着壓抑的憤怒,“他借着萬壽節宮中預備慶典的由頭,在御前討了巧宗兒,負責統籌此次宮宴采辦事宜。這請柬,是以內府司的名義發的,點名要您……攜眷出席。”
“攜眷?”魏欽重復着這兩個字,聲音輕柔,卻帶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涼意。
目光掠過請柬上那刺眼的字眼,“呵……”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又輕又冷:
“這老畜生,是瞧着咱家近來風頭勁,坐不住了。想在這家宴上,當着所有人的面,給咱家來個‘醍醐灌頂’?”
他猛地收住笑,指尖用力,那堅硬的請柬邊緣竟被他生生捏出幾道褶皺,仿佛捏的是孫德海的脖頸。
“帶着這麼個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兒去,”他語氣陡轉,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是讓咱家自己膈應得吃不下飯?還是想讓那蠢東西成爲衆矢之的,好讓那起子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指着咱家的鼻子罵咱家閹人娶妻——滑天下之大稽?!”
他越說越快,猛地將請柬狠狠摜在地上,仿佛那是什麼污穢不堪的東西。
計劃全被打亂了!
他本已織好羅網,只待年關節口,利用盧方那牆頭草提供的線索,精準地咬斷孫德海在漕運上的命脈!屆時自顧不暇,焦頭爛額,哪還有閒心操辦什麼狗屁宮宴?
可這老狐狸,竟搶先一步,用這軟刀子般的宮宴將他死死拖住!
若稱病不出,便是露怯,孫德海必定在御前編排他居功自傲,其心可誅;若去……帶着明月那蠢東西,無異於將自個兒的咽喉送到對手的刀口下……
“好,好得很!真是好算計!”
魏欽咬着後槽牙,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帶着血腥氣,“想把咱家架在火上烤?想看咱家的笑話?”
“小福子。”他轉過身,眼底深處,躍着一簇幽暗的鬼火。
“兒子在。”小福子心頭一凜,腰彎得更低。
“去,告訴那個蠢東西,讓她給咱家捯飭得像樣點,三日後,隨咱家入宮,赴宴。”
魏欽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來,“他孫德海不是伸長脖子想看看咱家養了個什麼玩意兒嗎?咱家就讓他看個夠,看個痛快。”
踱步到書案前提起朱筆,在那份關乎漕運命脈的奏報上,利落地批下一個血紅的“查”字。
“順便,把咱們手裏,關於孫德海那好侄子強占民田弄出人命的爛賬,‘不小心’漏點風聲給都察院那個又臭又硬的劉御史。”
“是!兒子明白!”小福子精神大振,立刻領命而去。
三日後,傍晚。
針工局緊趕慢趕制出的新衣送到了明月面前。
那是一身清雅的藕荷色立領斜襟襖裙,配着月白百褶裙。衣料是頂好的軟緞,光滑細膩,觸手生溫,領口和袖口用銀線繡着繁復精致的暗紋纏枝蓮,低調中透着不容忽視的華貴。
明月的頭發被梳成了乖巧的雙螺髻,只簪了一對素銀點翠的小簪花,襯得她那小臉多了幾分嬌嫩。
魏欽走進來時,看到的便是她對着鏡子,一副茫然無措的呆樣子。
他今日換上了一身極爲正式的緋色過肩蟒紋曳撒,臉色依舊蒼白如紙不見血色,但眉宇間倒是顯出一種迫人的威儀。
目光在明月身上逡巡了一遭,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品明的波動。
“嘖,人靠衣裝馬靠鞍,還不算難看。”
明月被他嚇得一個激靈,慌忙轉身,頭垂得低低的,聲音細弱蚊蚋:“公……公公。”
魏欽踱步到她面前,不由分說抬起她的下巴。
“給咱家聽清楚了,”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待會兒入了宮,給咱家聰明一點。多看,少說,尤其不準哭。”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極其諷刺的弧度:
“孫德海那條老狗擺這局,安的什麼狼心狗肺,你就算是個榆木疙瘩也該開竅了。他不是想看你出醜,想看咱家下不來台嗎?”
他猛地俯身逼近她,兩人鼻尖幾乎相觸。
“既然你當初有膽喊出那聲‘夫君’……今日,就給咱家把這出戲演圓乎了。”
明月猛地睜大了眼睛,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天靈蓋,整個人都僵住了。
夫……夫君?
這兩個字在她舌尖滾了滾,卻像燒紅的炭塊,燙得她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清楚記得初遇那日,她就是憑着本能喊出這兩個字,換來的卻是他幾乎要捏碎她下頜的暴怒和如同地獄惡鬼般的咆哮——
“你看清楚了!咱家是個太監!太監!知道太監是什麼嗎?!”
那聲音裏的痛苦、羞辱和毀滅般的恨意,至今仍像冰錐一樣扎在她心口,讓她每每想起都不寒而栗。
他明明是……最厭惡這個稱呼的。
爲什麼現在又要她叫?
魏欽看着她這副猶豫模樣,眼底那點輕佻和玩味瞬間熄滅,只剩下冰冷的死灰。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恐懼和遲疑。
呵……果然。
他早該知道。一個正常的、清清白白的姑娘,誰會心甘情願對着他這不全之人,喊出那兩個字?
什麼“只有公公對明月是最好的”,什麼“分得清”,全是狗屁!
不過是這蠢東西爲了活命,下意識說出的討好之言,只有他這真正的蠢貨,竟會有一瞬間當了真!
他猛地鬆開鉗制她下巴的手,像是碰到了什麼極其肮髒的東西,力道之大,讓明月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怎麼?”他後退一步,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還帶着一種被刺痛後的瘋狂反噬,“嫌棄咱家了?覺得叫咱家一聲‘夫君’,玷污了你清白姑娘的身份了?啊?!”
他步步緊逼,眼神如同凌遲的刀片,刮過她蒼白的小臉:
“現在知道要臉了?是不是覺得跟着咱家這個閹人惡心透頂,連演戲都覺得膈應?!”
明月被他突如其來的暴怒砸懵了,“不……不是的……明月沒有嫌棄,是怕……”
“怕?你怕什麼?!”
魏欽厲聲打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砸得她體無完膚,“怕咱家這個沒根的東西辱沒了你?還是怕別人知道你跟了個太監,讓你抬不起頭?”
他看着她洶涌而出的眼淚,心底那股無名火燒得更旺,夾雜着一種連他自己無法理解的煩躁。
“收起你那套楚楚可憐的把戲!咱家不吃這一套!既然覺得惡心,現在就給咱家滾!滾回你的耳房去!宮宴?你也配?!”
巨大的委屈和一種無法言說的心痛,壓過了恐懼。在他拂袖欲轉身的瞬間,明月猛地撲上去,用盡了全身力氣,從身後緊緊抱住了他清瘦的腰!
魏欽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間僵直。
少女柔軟的身體緊緊貼着他挺直的脊背,那雙纖細的手臂環在他腰間,帶着不容忽視的力道和顫抖。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她把臉埋在他背後冰涼的衣料上,哭聲壓抑而破碎,卻異常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明月怕……是怕叫了……公公又會像那天晚上一樣生氣……會難過……”
“明月記得……公公不喜歡聽……聽了會傷心……”
“明月不想讓公公傷心……”
她語無倫次,每一個字卻都像帶着滾燙的溫度,燙得魏欽冰冷的軀殼幾乎要龜裂開來。
不是因爲嫌棄?
而是……怕他生氣?怕他……傷心?
他僵硬地站在那裏,感受着背後傳來的溫熱溼意——是她的眼淚。胸腔裏翻涌的暴怒和戾氣,像是撞上了一團柔軟卻堅韌的棉花。
值房內死寂一片,時間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魏欽極其僵硬地,覆上了那環在自己腰間的小手。
“閉嘴。”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別哭了。”
頓了頓,像是極其艱難地,又補充了一句,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咱家……不生氣。”
明月感受到他語氣裏那絲緩和,哭聲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細微的抽噎,但抱着他的手,卻沒有鬆開。
兩人就以這樣詭異而親密的姿勢,在寂靜的值房裏站立着。他依舊沒有轉身,只是維持着那個略顯僵硬的姿勢,任由她抱着。
過了許久,久到明月幾乎以爲他不會再開口時,頭頂傳來魏欽沙啞的聲音,帶着一種刻意維持的冷硬:
“鬆開。”
明月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就要鬆手,但心底那點殘存的勇氣和莫名的依戀,讓她遲疑了一瞬,反而抱得更緊了些,小聲囁嚅:“公公……還生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