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0日,南城的雨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只是勢頭稍減,從傾盆暴雨變成了纏綿的溼雨。
街道上的霓虹燈在雨水中暈開模糊的光斑,行人稀疏,步履匆匆。
周硯京處理完手頭緊急的公務,比平日稍早一些離開了辦公室。
他打算回到北城的家。
5月2日是他35歲生日,雖然從不張揚,但這次他計劃着,五一這幾天假期,暫時從南城的繁雜與疲憊中抽身,與家人一起,度過幾天平靜的家庭生活。
他上次離家時,答應了兒子周珩要和他一起拼積木。
車子剛駛出南城地界,母親的電話便打了過來。
“硯京啊,這個假期,你有空回來嗎?”母親問。
“已經在路上了,媽。”他答。
“琬琬說她單位有事,下午就把小珩送到我這邊來了。你要是回來,直接到這邊。”母親叮囑。
“好。”他答應了母親。
掛了電話,一絲疑慮浮上心頭。
唐琬的單位他大致清楚,平時雖忙,但五一假期加班,尤其是需要她這個級別的處長親自留守加班的情況,實屬罕見。
更反常的是,以往假期,她總是想方設法往周聿良跟前湊,攔都攔不住。
一種職業性的審慎讓他無法忽略這細微的不協調。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張遠的電話。
張遠是他從北城司法局帶過來的秘書。
領導幹部跨地區、跨部門調動時,組織上通常會考慮到其工作的延續性和開展工作的便利性,允許其攜帶一名核心的身邊工作人員,他從北城調到南城時,帶了張遠。
張遠跟隨他多年,能力與忠誠都經得住考驗,是他的絕對親信。
“查一下唐琬五一期間的行程。”他吩咐。
“明白,周書記。”張遠利落地應下,沒有多餘一字。
張遠辦事效率極高。
周硯京的車尚未駛入北城,加密信息便已送達。
沒有文字,只有一個附件。
周硯京拿起另一部不常使用的手機,點開。
幾張照片率先跳了出來——
背景是龍湖溫泉度假區,細雨中的山巒朦朧,唐琬與一個男人並肩走在溼漉漉的石板路上。
她臉上帶着一種鬆弛甚至略帶嬌嗔的笑容。
那男人微微側頭聽着,姿態殷勤。
那個男人,周硯京認識,叫齊峰,是省發改委高新技術產業處的副處長。
接着是一段音頻。
周硯京戴上耳機。
唐琬的聲音清晰傳來,帶着職場練就的利落,卻又摻着在“自己人”面前的抱怨:
“……周家就是個虛情假意的地方,從來沒有一丁點兒溫暖可言,要不是看他們對我都還有點兒用,我早就不想虛與委蛇了。”
齊峰的聲音溫和,帶着恰到好處的恭維與共謀感:“琬琬,你總是看得比旁人透。不過話說回來,以你的能力和魄力,就算沒有周家,也照樣能風生水起。哪像我們,在發改委看着風光,說到底也就是個伺候人的位置,熬資歷罷了。”
唐琬的語氣聽起來很受用:“少來這套,你們發改委一個批文,下面多少人跑斷腿……”
“他這個假期真的不會回來?”齊峰似乎有些擔憂。
“不會的,他剛剛被提拔,事務繁雜,我說要過去看他他都不讓,估計正絞盡腦汁想着怎麼表現。”
說着,唐琬話鋒一轉,怒氣又上來了:“周硯京那個人,我真是受夠了,他除了會打擊我,還會什麼?我求他遞句話,跟要他的命一樣!張口規矩,閉口原則,好像全世界就他一個人清白!還是你啊,忙前忙後,求爺爺告奶奶,不惜一切幫我解決,讓人感動。在他眼裏,我似乎做什麼都是錯的!他永遠那麼正確,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我告訴你——”
唐琬壓低了聲音,帶着一種私密的嫌惡:“我有時候半夜醒來,碰到他,那手腳冰得……跟從冰窖裏撈出來似的,一點活人氣都沒有!睡在旁邊都覺得瘮得慌。”
齊峰沒有接這個過於私密的話頭,巧妙地將話題引回對她的吹捧:“他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琬琬,說句實在話,像你這樣又漂亮、能力又強的女人,放在哪裏都是明珠蒙塵了。他不懂欣賞,有的是人懂得。”
後面是一些更瑣碎的調笑和關於度假地溫泉的閒聊。
周硯京緩緩摘下了耳機。
車內死寂,只有雨刮器規律擺動的聲響。
他摸出煙盒,抽出一支,“啪”一聲點燃。
打火機的火苗穩定,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裏。
他深吸一口,灰白的煙霧涌出,模糊了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被雨水浸泡的風景。
原來如此。
他想起不久前唐琬爲她的項目,試圖讓他動用在北城最後的關系網去斡旋,被他以“不合規矩”拒絕。
她精明、務實,一直在計算投入與產出。
齊峰,一個確實能在某些環節給她提供便利,更能給她提供周硯京給不了的豐盛贊美和情緒價值的男人。
一種混合着被背叛的恥辱、規則被全然踏破的冒犯感,如同暗流在他堅冰般的外表下洶涌沖撞。
他一直都在權衡、布局,力求每一步都精準無誤。
而他的婚姻,這盤被繼父周聿良一手安排、他默認爲平穩即可的棋,最終以這樣一種方式,宣告了他的失敗。
他一生致力於構建秩序。
此刻,他的秩序,在崩塌。
濃烈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孤獨感,如同車窗外無孔不入的溼冷空氣,浸透了他。
他打通了張遠的電話。
“資料看了。”他的聲音平穩得可怕,聽不出絲毫波瀾,“來源?”
“幹淨。通過司法廳計財處的關系,以核對合同賬目爲由,從度假村那邊確認了齊峰的私人預訂記錄。影像和錄音是另外的渠道,絕對安全。”張遠匯報得簡潔精準。
“嗯。”周硯京應了一聲,沉默片刻,然後下達了指令, “所有證據原件封存,備份到你那裏。此事,到此爲止,無需後續。”
“明白。”張遠答。
掛了電話,他掐滅煙蒂,臉上已恢復慣常的沉穩,仿佛剛才那片刻的暗涌從未發生。
他回到周家老宅。
周聿良不在,他若無其事地陪母親吃了晚飯,席間甚至能就幾道菜的口味與她平和交談。
飯後,他陪兒子周珩一起搭了恐龍積木。
“爸爸,你手好涼。”周珩抬頭看他,孩子的感官總是敏銳的。
周硯京笑了笑,收回手:“外面下雨,有點累,不礙事。”
夜裏,周硯京睡在母親家的客房。
被子蓬鬆柔軟,他手腳冰涼,輾轉難眠。
似乎每一個晚上,他都睡不暖,再多的覆蓋也無法融化。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不像打在玻璃上,倒像無數冰冷的細針,綿綿不絕地扎進沉黯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