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平台帶着熟悉的低沉嗡鳴沉入山腹，將米羅公園頂層的奢華陽光徹底隔絕。地堡特有的、混合了金屬、機油和循環空氣的冰冷氣味瞬間包裹了他們。短短三天的“假期”仿佛一個朦朧的夢，眼前堅硬的混凝土、閃爍的指示燈和龐大的設備才是此刻唯一的現實。
核心會議室，圓桌旁。頭頂的冷白光均勻灑下，將每個人的表情照得清晰分明。那個顯示着“2:2”投票結果的平板，靜靜躺在桌子中央。
陸安琪首先打破了沉默：“結果大家都看到了。平局。這意味着，我們每個人的選擇，都代表了團隊一半的意志，也都被另一半所反對。今天，我們不追問誰投了什麼票。”他目光掃過楊智誠緊抿的嘴唇、陳浩濱鏡片後低垂的眼眸、陳凌不安交握的雙手，“我們只分析，這個平局，告訴我們什麼，以及我們接下來能怎麼做。”
楊智誠撓了撓他新剃的短寸頭，第一個開腔，語氣少了往日的沖勁，多了點罕見的斟酌：“要我說，這平局就說明，大家心裏都他媽矛盾！又想一口吃成胖子，又怕噎死，還想……手上別沾上洗不掉的髒東西。”他瞥了一眼陳凌，“我承認，佩裏科島和那個什麼原型，老子眼饞。但上次安琪說的對，最快的路最髒。我……我也不想哪天晚上做噩夢，夢見不該夢見的人。”
陳凌驚訝地看了一眼楊智誠，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心裏一暖，鼓起勇氣接道：“我……我害怕那個‘處理知情者’。但我也知道，誠子說的有道理，停在這裏更危險。我們不是聖人，從搶銀行開始就不幹淨了。我在想……有沒有可能，‘處理’不一定就是那個意思？或者，我們能不能……只完成拿東西的部分？把最髒的那部分……想辦法糊弄過去，或者轉嫁掉？”
“天真。”陳浩濱抬起頭，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這是他深度思考時的習慣，“德溫那種人，對‘投名狀’的要求一定是明確且殘酷的。‘處理知情者’很可能就是檢驗我們是否絕對服從、能否斬斷退路的關鍵步驟。糊弄他？風險比直接執行更大。”他推了推眼鏡，看向陸安琪，“不過，凌子的話提醒了我。我們或許可以從技術層面重新定義‘處理’。不是物理消除，而是……信息層面的徹底‘隔離’或‘誤導’。比如，僞造他們的死亡或失蹤證據，將其秘密轉移到某個絕對無法與外界聯系的地方，甚至……用技術手段‘清洗’或覆蓋關鍵記憶。當然，這需要極強的技術能力和資源，目前我們做不到，但可以作爲一個談判的籌碼或遠期目標來提。”
陸安琪聽着，心中快速分析。誠子的矛盾體現了欲望與底線的掙扎，凌子的恐懼催生了尋找替代方案的渴望，浩濱的理性則試圖將道德困境轉化爲技術難題。這都是積極的信號，說明每個人都在努力爲團隊尋找出路，而不是固執己見。
“浩濱的想法很危險，但指出了方向。”陸安琪緩緩道，“和德溫談判，我們不能只表忠心或只談價錢。我們需要展現獨特的價值和我們自己的‘規則’。我們的價值是高效、專業、擁有他們不具備的某些視角（比如對這座城市‘漏洞’的了解）和成長潛力。我們的規則是——不全盤接受肮髒，但承諾用我們的方式解決問題，並且結果符合他的利益。”
他身體前傾，手指點着平板：“所以，談判要點：第一，我們接任務，但‘處理’環節的具體執行方式，必須由我們根據現場情況評估後決定，目標是確保信息斷絕，而非必然流血。第二，任務報酬，除了現金和接觸‘評估小組’的資格，我們還要追加要求——獲得一次有限度的、關於‘信息隔離’或‘記憶幹預’方面的技術諮詢或設備支持渠道，作爲我們未來高效完成此類‘清潔’工作的‘工具投資’。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們需要在任務前，獲得‘佩裏科島物流評估小組’至少一名中級聯絡人的非正式接觸，進行一次‘能力評估’面試。這是建立信任和展示價值的關鍵，也能防止德溫事後翻臉不認賬。”
“這條件……德溫能答應？”陳凌擔心。
“他需要能幹活、但有自己想法和底線的刀，還是只需要聽命令的劊子手？”楊智誠哼了一聲，“如果是後者，他根本不會找我們。我看安琪這條件提得好，既接了活，又沒完全把自己賣進去，還他媽多要了東西！”
“關鍵在於‘價值展示’。”陳浩濱補充，“我們要讓他覺得，答應這些條件，未來能獲得一個更強大、更可靠、能處理更復雜問題的‘合作夥伴’，而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安琪，談判時，可以暗示我們在地堡的研發進展，比如熱成像模塊的成功，這能證明我們的技術整合與研發潛力。”
計議已定，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們模擬了各種談判情景，準備了應對德溫質疑、威脅或敷衍的說辭。陸安琪負責主談，陳浩濱提供技術細節支持，楊智誠負責在必要時展現“武力價值”和強硬態度（通過通訊背景音或短暫現身），陳凌則負責記錄和提醒風險點。
深夜，地堡通訊室。這裏經過陳浩濱的加固，信號被多重加密和跳轉。陸安琪深吸一口氣，接通了與德溫的加密線路。
信號接通，德溫的聲音傳來，聽不出喜怒：“三天到了。你們的答案？”
“我們願意接手‘清潔’工作。”陸安琪聲音平穩，“但基於專業風險評估和團隊能力特點，我們有三個附加條件。”
他清晰、冷靜地闡述了三個條件，並特別強調了“技術性處理”的可行性與長遠好處，以及提前接觸評估小組對於“建立合作互信、確保任務目標與客戶最終需求對齊”的重要性。
通訊那頭沉默了近一分鍾。這沉默仿佛實質般的壓力，透過耳機傳來。
“有意思。”德溫終於開口，語氣裏聽不出是贊賞還是嘲諷，“不僅討價還價，還想改變遊戲規則？‘技術性處理’……年輕人，你知道徹底讓一個人閉嘴，最可靠的辦法是什麼嗎？”
“我們知道。”陸安琪毫不退縮，“但我們也知道，有些‘閉嘴’會留下更大的隱患和仇恨。我們提供的是更幹淨、更少後患的解決方案。這需要額外的資源和技術，所以我們提出了相應的要求。德溫先生，您尋找的是解決問題的專家，還是只會扣扳機的打手？我們想成爲前者，這對您也更有利。”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德溫輕輕笑了一聲，很冷：“很好。至少你們有膽子提條件，也有自己的思路。條件二，關於技術諮詢，我可以提供一個名字，他能給你們一些‘入門指導’，但費用和風險自負。條件三……可以安排一次簡短的、非正式的會面，在任務成功之後，作爲額外獎勵。這是我最後的讓步。”
陸安琪心中一沉，德溫把最關鍵的“事前接觸”駁回了，但也鬆動了其他部分。“德溫先生，事前接觸是建立執行信心的關鍵。我們無法在完全不了解最終客戶標準的情況下，貿然執行如此高風險的行動。這不符合專業流程。”
“專業流程？”德溫語氣轉冷，“在這裏，我就是流程。任務成功，你們獲得門票。失敗，或者泄露，你們消失。沒有中間選項。接受，或者拒絕。”
壓力陡增。陸安琪迅速權衡。事前接觸被拒，風險增加，但對方在技術和報酬上做了讓步，說明並非完全不可談，只是牢牢抓住了“評估小組”這個終極籌碼。
他看了一眼旁邊屏幕上的陳浩濱，浩濱快速打了幾個字：“可接受，但需更強情報支持作爲補償。”
“可以。”陸安琪果斷回應，“但我們要求獲得比目前更詳細的目標情報，包括該情報掮客的完整安保架構圖、日常作息、以及所有已知‘知情者’的詳細背景和活動規律。我們需要這些來規劃‘技術性處理’的可能方案，提高成功率。如果連這些都沒有，我們的行動將充滿不可控風險，這對您也不利。”
這次德溫回答得很快，似乎早就料到：“情報會在二十四小時內發送到你們的安全郵箱。記住，只看，不留痕跡。任務窗口在七十二小時後開啓。具體時間和最終指令會提前十二小時通知。祝你們……‘清潔’愉快。”
通訊切斷。
地堡裏一片寂靜，只有設備運行的細微嗡鳴。
“他讓步了，但沒全讓。”陳浩濱總結。
“老狐狸，還是抓着最要害的。”楊智誠罵了一句。
“至少……我們不用必須殺人了，對嗎？”陳凌帶着一絲希望問。
“不一定。”陸安琪搖頭，神情嚴峻，“他只是答應了我們可以用‘技術方式’嚐試，但最終評判標準在他和那個‘評估小組’。如果他們認爲我們的‘處理’不夠幹淨……後果一樣。而且，他拒絕了事前接觸，意味着我們對‘客戶’的標準一無所知，行動帶有極大盲目性。”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衆人：“談判結束，條件如此。接下來，是最重要的環節——我們如何利用這有限的七十二小時，以及德溫即將給我們的情報，制定一個既能完成任務、拿到門票，又能最大限度守住我們底線、並準備好應對德溫事後翻臉的……真正屬於我們‘日蝕’的行動方案。”
會議進入新的階段，氣氛更加專注，也更加冰冷。遊戲規則已被部分改寫，但賭注依舊高昂。他們拿到了入場券的“預購資格”，但真正踏上那條染血台階時，能依靠的，只有彼此的默契、逐漸成長的技能、和那顆在霓虹與黑暗中愈發清醒而堅定的心。
窗外（如果地堡有窗）的夜正深，而山腹中的燈火，將徹夜不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