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山脊的第七天,晶化開始蔓延。
不是從冰殼表面,而是從冰層之下——那些被瞬間凍結的樹木根系、苔蘚層、土壤微生物,在極端低溫和地脈能量的雙重作用下,開始析出晶體。起初只是細如發絲的白色脈絡,像黴菌般在冰層內部蔓延;三天後,整片山脊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怪誕的絢麗:透明的冰殼包裹着億萬閃爍的晶體,像一塊被巨人遺忘的、嵌滿碎鑽的水晶鎮紙。
秦洛每天黎明和黃昏都會登上圜丘頂部觀察。用蘇瑾論文裏的術語,這叫“建立觀測基線”——記錄異常現象的演變過程,尋找規律。
規律是有的:晶化蔓延的速度與日出日落同步。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到時,晶體生長最快,冰層表面會發出細微的、像碎玻璃摩擦的聲響;正午減緩;黃昏再次加速;深夜幾乎停滯。
這與地脈能量的晝夜波動周期吻合。蘇瑾在某一頁的頁邊寫道:“節點輻射受太陽潮汐效應影響,振幅差可達30%。”
秦洛記錄下這些。用炭條在石板上刻畫簡圖,標注日期、時間、觀察到的現象。北鬥總是陪在他身邊,牧羊犬的眼睛緊盯着晶化山脊,偶爾會發出一種低沉的、近乎呻吟的聲音——不是不適,更像是某種深層的共鳴反應。
而圜丘本身也在變化。
玉琮石珠的亮度持續增強,現在即使在白天,也能看到它內部旋轉的光暈。石室的溫熱感已經上升到不需要火堆也能舒適過夜的程度。牆壁上的星圖刻痕,發光時間從午夜擴展到整個夜晚,亮度足以在室內勉強視物。
最明顯的是北鬥。
牧羊犬前肢傷口處新生皮毛的邊緣,那層透明結晶已經穩定存在,不再代謝消失。結晶呈六邊形鱗片狀,緊密排列,觸感光滑堅硬,但北鬥活動時完全不受影響。更關鍵的是,這些晶體似乎能儲存能量——秦洛觀察到,當北鬥靠近玉琮時,晶體表面會泛起微弱的藍光;遠離後,藍光逐漸黯淡,但不會完全熄滅。
就像充電。
秦洛需要更精確的工具來量化這一切。第一代探測裝置太粗糙,第二代探針雖然有改進,但指示器是機械式的,靈敏度有限,且無法記錄數據。
他需要第三代。
而零件,來自那場與拾荒客的交易。
秦洛蹲在石室角落,面前攤開幾樣東西:一枚從復興會制式裝備上拆下的微型磁力計傳感器——拾荒客用它換了半張麂皮;一塊巴掌大小的太陽能板,邊緣破損但核心完好;幾段不同顏色的絕緣線;還有最重要的,一個火柴盒大小的數字信號處理器,外殼有燒灼痕跡,但引腳完整。
這些是“廢品”。在拾荒客眼裏,它們只是從廢墟裏刨出來的、不知道有什麼用但可能換點東西的金屬和塑料塊。但在秦洛手裏,結合圜丘裏找到的導能石材,它們可以變成別的東西。
導能石材是三天前發現的。
當時秦洛在清理圜丘外圍的排水系統——千年建築依然有功能性的下水道,雖然大部分被泥土堵塞。在一條側渠的底部,他挖出了一塊黑色的、致密的石板。石板表面光滑如鏡,觸感冰涼,但放在玉琮旁半小時後,會變得溫熱,且能持續數小時不散。
黑曜石?還是某種變質岩?秦洛不確定。但他做了個實驗:將石板放在玉琮和探測裝置之間,裝置的讀數下降了70%。石板能吸收並暫時儲存地脈能量。
完美的屏蔽材料兼能量緩沖器。
現在,他將那塊石板放在工作區中央。石板已被切割成三塊:一塊做基板,一塊做屏蔽罩,最小的一塊被他磨成直徑兩厘米、厚三毫米的圓片,準備作爲傳感器的核心。
第一步是磁力計傳感器。秦洛用銅錐小心地撬開它的金屬外殼,露出內部的霍尼韋爾芯片和微型線圈。芯片有幾個引腳已經氧化,他用細砂紙輕輕打磨,露出銅色。然後焊接引線——他用的是最細的漆包線,烙鐵是自制的一截銅棒,在炭火裏燒紅後使用,控制溫度全靠經驗和速度。
焊接點必須完美。任何虛焊都會導致信號噪聲。
秦洛花了整個上午在這一點上。反復測試,用第二代探針作爲參考,調整焊接位置,直到磁力計的輸出信號穩定且與玉琮的脈動同步。
第二步是信號處理。數字信號處理器需要供電,太陽能板輸出不穩定,他需要穩壓電路。秦洛從那些雜貨元件裏找出兩個穩壓二極管和一個電容,搭成最簡單的線性穩壓器。輸入接太陽能板,輸出接處理器和磁力計。
然後是編程。處理器內部有固化的基礎程序,但需要配置參數。秦洛沒有電腦,但他有一本蘇瑾留下的手冊——關於這種軍用級處理器的現場調試方法。用三個微型開關的不同組合,可以設置采樣率、量程、濾波參數。
他按照手冊,將開關撥到:采樣率10Hz(每秒十次),量程±5高斯(地磁場異常通常在這個範圍),啓用數字濾波(抑制高頻噪聲)。
第三步是顯示和報警。秦洛想要一個更直觀的輸出。他從背包裏找出一塊電子表的液晶屏——表殼碎了,但屏幕完好。屏幕需要驅動,處理器沒有直接驅動液晶的引腳。他不得不增加一個小型驅動芯片,又是一番精細的焊接。
最後,將所有東西集成到黑曜石基板上。
磁力計傳感器放在基板中心,用融化的鬆脂固定。處理器和驅動芯片放在兩側,引線用魚膠粘在基板表面預先刻出的凹槽裏。液晶屏貼在基板一端,露出顯示區域。太陽能板貼在背面,用透明樹脂密封。
整個裝置厚度不到一厘米,面積比巴掌略大,重量很輕。黑曜石的深黑色基底讓那些電子元件看起來像嵌在夜空裏的星辰。
秦洛舉起裝置,按下電源開關——用一根銅片彎成的簡易開關。
液晶屏亮起。
先是亂碼,然後穩定,顯示出一行數字:“+0.03 G”。這是當前的地磁場強度偏移量,單位高斯。正常地磁場強度大約0.5高斯,0.03的偏移很微弱。
秦洛將裝置指向玉琮。
數字開始跳動:+0.12,+0.18,+0.25……最終穩定在+1.47 G。同時,屏幕下方的一個條形圖開始增長,從綠色變成黃色,最後停在紅色區域。
玉琮周圍的磁場異常強度是背景值的近五十倍。
他移動裝置,測試石室不同位置。距離玉琮越遠,讀數越低,但始終高於背景值——整個圜丘都處於能量場影響範圍內。
接着,他測試了北鬥。
當裝置靠近牧羊犬時,讀數上升到+0.45 G,主要集中在頭部和前肢晶體區域。北鬥側臥時,讀數會周期性波動,與它的呼吸節奏同步:吸氣時升高,呼氣時降低。
“你在呼吸能量。”秦洛低聲說。
北鬥抬起頭,看着他手中的裝置,眼神好奇。
最後一個測試:方向性。
秦洛將裝置水平放置,緩慢旋轉。液晶屏上的數字和條形圖實時變化。當傳感器指向西北方向——那片冰封山脊時,讀數飆升到+2.01 G,比玉琮還高。但那是瞬時值,幾秒後回落到+0.8左右,然後再次飆升,像在脈動。
不穩定節點。或者說,處於劇烈擾動中的節點。
秦洛繼續旋轉。
東方,南方,讀數都在背景值附近波動。北方略高,+0.2左右。
然後,轉向西方。
數字穩定上升:+0.5,+0.7,+0.9……最終停在+1.23 G。不是脈沖式的,而是穩定的、持續的讀數。條形圖停在黃色區域末端,接近紅色,但沒到。
西方有東西。一個穩定的、能量強度可觀的節點或異常點。
秦洛保持裝置指向西方,走出石室,登上圜丘頂部。
視野開闊。西方是連綿的丘陵,更遠處是山脈的輪廓。天空多雲,但西方天際線的雲層透出異常的金紅色,像背後有巨大的火堆在燃燒。
不是晚霞。現在才午後。
生態回響?還是別的?
裝置讀數沒有變化,依然穩定在+1.2 G左右。
秦洛蹲下身,打開蘇瑾論文集,翻到附錄的地圖頁。那是張手繪的簡圖,比例粗糙,但標注了幾個關鍵點:長江、黃河、幾條山脈,還有一些用紅點標記的“疑似節點”。
其中有一個紅點,位置大約在當前位置向西一百到一百五十公裏處,旁邊手寫標注:“隱山寺?唐代遺址,據載有地脈調節功能。待核實。”
隱山寺。
秦洛合上書,望向西方。
第二代探針曾對西方有微弱反應。現在第三代裝置給出了量化數據:穩定、持續的異常。強度雖不及玉琮,但遠高於背景值。
結合蘇瑾的筆記,可能性很大:西方那個節點,就是隱山寺。或者至少是與之相關的異常點。
北鬥走到他身邊,坐下,也望向西方。牧羊犬的鼻子抽動,耳朵微微轉動,然後它發出一聲短促的、肯定的低吠。
“你也感覺到了?”秦洛問。
北鬥用頭蹭了蹭他的腿。
決定並不難做。
留在圜丘過冬是安全的選擇:有水源,有初步防御,有熏肉儲備,有玉琮能量場可能提供的額外庇護。但也是被動的選擇——等待風季過去,等待未知的威脅可能降臨。
主動探索西方,則意味着風險:長途跋涉,未知地形,可能的敵對生物或人類,以及風季途中可能遭遇的極端天氣。
但也有收獲:了解另一個節點,驗證蘇瑾的理論,可能找到更多資源或知識。更重要的是,如果地脈節點真的構成網絡,那麼了解多個節點,可能有助於理解整個系統的運行規律。
而理解,是生存的前提。
秦洛回到石室,開始準備。
首先是物資盤點。熏好的麂肉還有八公斤,用樹葉和樹皮包裹,可以維持一人一狗至少兩周。水壺裝滿,加上兩個用銅器殘片改造成的儲水罐,總儲水量約五升。淨水片只剩三片,必須謹慎使用。
工具和武器:地質錘、改造弩(箭矢剩五支)、斷劍、三個燃燒瓶(原料已不多)。還有新做成的探測裝置——他決定叫它“地脈探針”,第三代。
然後是衣物和庇護。秦洛的衣物已經破舊,但厚實。他拆開那張麂皮,用燧石片和魚筋線,縫制了兩塊護膝和護肘,以及一個可以套在背包外的防雨罩。北鬥不需要額外衣物,但秦洛檢查了它腳掌的肉墊——晶體層沒有影響抓地力,反而似乎更耐磨了。
最後是路線規劃。根據蘇瑾地圖的粗略標注和探針的指向,目標在西偏南約三十度方向。途中需要穿越丘陵、可能存在的河流、以及一片標記爲“晶化林區”的地帶。秦洛用炭條在石板上畫出簡易路線,標注可能的危險點和備選路徑。
一切就緒時,已是黃昏。
秦洛坐在石室中央,玉琮旁。探針放在膝上,屏幕顯示着實時讀數:玉琮+1.47 G,西方+1.23 G,西北脈沖波動,其他方向接近零。
北鬥臥在他腳邊,頭擱在前爪上,眼睛半閉。牧羊犬的呼吸與玉琮的脈動同步,晶體鱗片泛着微弱的藍光。
秦洛從貼身口袋裏取出兩顆珠子:乳白色的節點石珠,琥珀色的晶化麂晶核。他將它們並排放在掌心。
在玉琮的能量場中,兩顆珠子同時亮起。節點石珠的白光溫潤穩定,晶核的琥珀光則像有生命般脈動。光色不同,但頻率逐漸同步。
北鬥抬起頭,看着珠子,然後看向秦洛,眼神清澈。
“明天出發。”秦洛說,既是對北鬥說,也是對自己宣布。
他收起珠子,躺下。石室溫暖,不需要鋪蓋。穹頂開口外,夜空開始浮現星辰。牆上的北鬥七星刻痕泛着柔和的藍光,天樞星的位置最亮。
秦洛想起父親說過的一句話:“古人觀星,不只是爲了導航,也是爲了確認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
他現在也需要確認位置。
不是在宇宙中,而是在這張剛剛展開的、無形的地脈網絡上。
玉琮是一個點。
西方那個異常點是另一個。
他要做的,是畫出一條連接線。
然後,也許能畫出更多。
北鬥發出夢囈般的低鳴,身體微微蜷縮。
秦洛閉上眼睛,讓玉琮的脈動像搖籃曲般包裹自己。
入睡前,他最後看了一眼探針屏幕。
西方讀數依然穩定:+1.23 G。
像黑暗中一座燈塔的頻率。
等待被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