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養的最後一天，秦洛發現北鬥在“做夢”。
不是普通的睡眠中肢體抽動或低鳴，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夢境——牧羊犬側臥在玉琮旁，閉着眼睛，呼吸平穩，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轉動，頻率極高。更奇異的是，它前肢的晶體鱗片正隨着眼動節奏同步閃爍，藍光明明滅滅，像在發送某種編碼信息。
秦洛蹲在一旁觀察了十分鍾。北鬥沒有醒來的跡象，但身體偶爾會輕微抽搐，耳朵向後貼，喉嚨裏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嗚咽——不是痛苦，更像是……在夢中經歷什麼。
地脈能量對生物神經系統的深層影響？還是北鬥自身的進化進入了新階段？
他想起蘇瑾論文裏關於“能量適應性生物”的推測：“長期暴露於穩定節點能量的生物，可能發展出超越常規的感知和認知能力，包括但不限於：能量場感知、信息接收、甚至跨個體意識鏈接。這種進化是福是禍尚不可知，但肯定意味着該生物與地脈系統建立了某種共生關系。”
共生。這個詞讓秦洛既欣慰又警惕。欣慰的是北鬥顯然在適應這個世界，甚至可能因此獲得生存優勢；警惕的是，共生意味着依賴，如果地脈系統崩潰，北鬥會怎樣？
這時，北鬥醒了。
不是自然蘇醒，而是突然睜眼——瞳孔在睜開後的瞬間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多重環狀的虹膜結構，像靶心，然後迅速恢復正常琥珀色。牧羊犬翻身站起，甩了甩頭，然後轉向秦洛，眼神清醒得像是從未睡過。
但它記得夢境。
北鬥走到石室一角——那裏秦洛用炭條在石板上畫了簡易的地形圖，標注了圜丘、隱山寺、龍門的大致方位。牧羊犬用鼻子點向龍門方向，然後側頭看秦洛，發出一種帶有明確詢問意味的低鳴。
“你夢到龍門了？”秦洛問。
北鬥沒有回答，但它轉身走到背包旁，用鼻子頂了頂裝有地乳結晶的小布袋，然後又回到地形圖前，再次點向龍門。
兩個動作連起來：龍門，需要地乳。
“你是說，龍門那裏需要地乳？或者地乳在那裏有特殊用途？”
北鬥坐下，尾巴輕輕擺動，表示肯定。
夢境傳遞的信息？還是北鬥自身的直覺？秦洛不確定，但他決定相信。地乳本來就是關鍵資源，多帶總沒錯。
他檢查了一下儲備：四枚完整或接近完整的地乳結晶，分別用軟布包好，放在貼身的內袋裏。這樣既安全，又能隨時取用。
接下來是知識整合。
秦洛將蘇瑾的論文集、隱山寺抄錄的筆記、以及自己這些日子刻在木板上的觀察記錄，全部攤開在石室中央。晨光從穹頂開口射入，照亮泛黃的紙頁和粗糙的木紋。
他需要系統梳理目前掌握的所有關於地脈的知識，因爲龍門之行不可能單靠運氣和勇氣。
首先，地脈系統的本質。
根據蘇瑾的理論結合他自己的觀察，地脈是地球內部能量（可能是地熱能、磁場能、甚至某種未知能量形式）在地殼中的流動網絡。網絡由節點（能量匯聚點）和脈絡（能量通道）構成。節點往往是特殊地質構造或古代祭祀遺址，脈絡則大致沿着山脈、河流、斷層線分布。
其次，地脈的功能。
不僅僅是能量傳輸。從隱山寺的記憶回響看，古代文明似乎利用地脈系統進行氣候調節、生態平衡、甚至可能的精神層面的“天地共鳴”。而節點，就是調節系統的控制閥或泵站。
第三，地脈的現狀。
紊亂。原因不明，但可能包括：現代工業活動對地殼的破壞、人類集體負面情緒的“污染”、自然周期性的能量波動峰值、或者某種外部因素。紊亂導致節點淤塞、狂亂、衰微，進而引發蝕骨風、晶化現象、生態回響等災難。
第四，修復的可能。
隱山寺的實踐表明，通過適當的操作（疏導、定序、滋養），單個節點可以恢復功能。但整個系統的修復，可能需要多個關鍵節點的協同，甚至需要找到並修復最高層級的“樞紐”——地脈圖上標注的“昆侖”。
第五，與人類的關系。
地脈系統似乎與人類文明深度糾纏。古代祭祀遺址往往是節點，古代文獻（如風水理論）中暗含地脈知識，甚至人類的集體意識可能反過來影響地脈狀態。這意味着，修復地脈不僅是技術問題，可能還涉及文明層面的調整。
秦洛把這些要點刻在一塊相對平整的石板上，作爲隨身攜帶的“知識手冊”。刻完最後一行字時，已經是正午。
他直起身，活動僵硬的脖頸。北鬥一直臥在旁邊，安靜地看着他工作，偶爾會在他刻到某個關鍵詞（如“節點”“疏導”）時，發出輕微的共鳴性低鳴，仿佛在確認。
下午是武器和裝備的最後檢查。
改造弩的狀態良好，黑曜石箭頭在光線下泛着冷冽的玻璃光澤。秦洛測試了拉力，調整了弓弦的鬆緊度。箭袋裏十支箭排列整齊，箭羽是用在琉璃谷收集的晶化鳥羽制作的，輕盈且堅韌。
地質錘依舊可靠，錘頭的楔形邊緣被他重新打磨過，鋒利度足夠砍斷小樹或砸碎晶體。斷劍插在腰間的皮鞘裏，作爲備用近戰武器。
護具方面，晶化豹皮護胸和護腿已經縫制完成。秦洛穿上試了試——重量適中，活動不受限，更重要的是，豹皮表面的晶體層提供了額外的防護，且對能量波動有一定的屏蔽效果。他給北鬥的護頸也調整了鬆緊，確保既保護咽喉又不影響呼吸和轉頭。
背包重新整理：食物（熏肉、幹菜、少量鹽）放在下層，水壺和儲水罐放在兩側容易取用的位置，急救包（繃帶、碘伏、止血粉、剩餘淨水片）放在上層夾層。探測裝置、地脈圖石板、知識手冊這些關鍵物品放在最貼近後背的位置，用軟布包裹防震。
最後是那個燃燒瓶——唯一的，裝在特制的竹筒裏，竹筒內壁塗了防火泥，防止意外引燃。
一切就緒。
黃昏時分，秦洛登上圜丘頂部，做最後一次環境觀察。
西邊的天空，那片金紅色的異常雲層還在，但範圍似乎擴大了，幾乎占據了四分之一的天穹。雲層內部不時有閃電般的亮光竄動，但聽不到雷聲，像是隔着一層厚重的玻璃在看遠處的風暴。
風季的預兆越來越明顯。秦洛估計，最多再有十天，大規模蝕骨風就會開始。他們必須在之前盡可能接近龍門，或者至少找到一個安全的庇護所。
北鬥也上來了，站在他身邊，望着西方。牧羊犬的耳朵微微轉動，鼻子抽動，像在分析風帶來的信息。突然，它發出一聲短促的、帶着警惕的低吼。
秦洛立刻順着它的視線看去。
在西方偏南的地平線上，大約十幾公裏外，有一片區域的光線在異常折射——不是晶化植被的普通反光，而是一種規律的、脈動式的閃光，頻率大約每秒一次，持續了十幾秒後消失。
人工光源？還是某種能量現象？
秦洛舉起探針，指向那個方向。讀數正常，沒有異常峰值。但頻譜圖上，在30Hz附近出現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小尖峰，只持續了不到半秒就消失了。
有東西在那裏。而且可能是人類活動——規律的光脈沖，很像信號燈或探照燈。
復興會？還是其他幸存者團體？
秦洛記下了方位。那個方向與他們前往龍門的路線有部分重疊，可能會遭遇。需要保持警惕，但不必特意避開——末世中，完全避開人類可能意味着錯過重要信息或資源。
他回到石室，在知識手冊的最後一頁，刻下新的記錄：
“西偏南約15公裏處觀察到規律光脈沖，疑似人類活動。可能與復興會或未知團體有關。龍門途中需留意。”
刻完，天已經全黑。
秦洛點燃一小堆火，煮了最後一頓熱食——把剩餘的熏肉和幹菜全部煮成一鍋濃湯，和北鬥分食。明天開始，大部分時間只能吃冷食了，除非找到安全的生火點。
飯後，他坐在火邊，最後一次翻閱蘇瑾的論文集。
不是學習新知識，而是重溫那些給他啓發和指引的段落。扉頁上那行“給所有還在追問‘爲什麼’的人”，在火光中顯得格外清晰。
爲什麼地脈紊亂？爲什麼文明崩潰？爲什麼幸存？
這些問題，他還沒有答案。但他知道，答案不會在圜丘裏找到。
必須上路。
北鬥臥在他腳邊，牧羊犬已經閉上了眼睛，但耳朵還豎着，監聽四周的動靜。晶體鱗片在火光中泛着溫暖的藍光，不再是之前那種刺眼的明亮，而是一種內斂的、穩定的光澤，像深海中的夜光生物。
秦洛伸手撫摸它的背。皮毛下的肌肉堅實溫暖，晶體鱗片光滑堅硬，但邊緣不再鋒利，而是被身體自然代謝打磨得圓潤。
這條狗在進化，以一種超越自然規律的方式。而他，作爲它的夥伴和引導者，必須確保這種進化走向好的方向。
“我們會找到答案的，”他低聲說，既是對北鬥說，也是對自己承諾，“不管龍門有什麼，不管蘇瑾在哪裏，不管地脈的真相是什麼。”
北鬥沒有睜眼，但尾巴輕輕拍了一下地面，表示聽見了。
夜深了。秦洛熄滅餘燼，躺下。
最後一次在圜丘的庇護下睡眠。明天開始，他們將再次暴露在荒野的危險中。
但他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不是無畏，而是明確了目標後的篤定。
七年的末世求生，他第一次有了超越“活下去”的目的：理解這個世界，修復它，或者至少找到修復的可能。
這目的像黑暗中的星光，微弱，但足以照亮前路。
睡眠中，他做了簡短的夢。
不再是混亂的噩夢，也不是記憶回響，而是一個清晰的場景：他站在一扇巨大的石門前，門扉上刻着復雜的星圖和龍紋。北鬥站在他身邊，牧羊犬的眼睛與門上某顆星辰同步閃爍。
門緩緩打開。
門內沒有耀眼的光，只有深邃的黑暗。但黑暗中，有一個溫和的女聲響起：
“你來了。”
聲音熟悉又陌生。
秦洛想看清是誰，但夢境就此中斷。
他醒來時，天還沒亮。穹頂開口處，啓明星在深藍色的天幕上獨自閃耀。
北鬥已經醒了，正站在石室中央，仰頭看着那顆星，姿態莊重，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秦洛起身，開始最後的打包。
食物、水、武器、工具、知識、地圖、地乳——所有東西各就各位。
他穿上護具，背上背包，地質錘插在側袋，弩掛在肩頭。
北鬥走到他身邊，牧羊犬也“穿”好了護頸，眼神銳利而清醒。
秦洛最後環顧了一圈石室。
玉琮散發着穩定的乳白色光，能量場溫和。牆上星圖刻痕在晨光中若隱若現。水源處，岩縫滲水聲規律如心跳。
這個庇護了他們近一個月的古代祭壇，此刻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目送他們離開。
“我們走了，”秦洛低聲說，“如果還能回來。”
他轉身，踏上甬道。
北鬥緊隨其後。
穿過長長的甬道，推開入口處僞裝的藤蔓，他們回到外面的世界。
黎明前的空氣冰冷清新，東方的天際線泛起魚肚白。西方，那片金紅色的異常雲層在晨曦中顯得更加詭異，像一塊正在滲血的傷疤。
秦洛校準方向——西北偏北，龍門所在。
北鬥走在他身側，牧羊犬的步伐穩定而有力。
他們離開圜丘，沿着丘陵的脊線，向未知的深處走去。
身後，圜丘的輪廓在晨霧中逐漸模糊，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下。
而前方，道路延伸進逐漸明亮的天光中。
漫長，但清晰。
秦洛看了一眼探針。
西方讀數：+1.8 G，穩定。
龍門的方向。
他調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帶，深吸一口氣。
然後，邁出了第一步。
真正的旅程，現在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