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墜落的驚險,似乎並未在蘇澈幼小的生命中留下太多陰影。哭聲止息後,他被母親更緊地摟在懷裏,很快便在溫暖的懷抱和熟悉的乳香中沉沉睡去,只是睫毛上還沾着未幹的淚珠。李氏的擦傷敷了草藥,幾日便結了痂。生活很快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仿佛那陣突兀的穿堂風從未刮過。
但有些東西,終究不一樣了。
林辰的“觀察”依舊精確、冰冷。他將那次幹預記錄在案後,便將其視爲一個已處理的變量,不再深思。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評估那次幹預可能帶來的後續影響上——比如,是否因自己的出手,導致蘇澈身上那奇異的“靈氣純化接口”發生改變?是否會引起某些潛藏存在的注意?
連續數日的密集監測顯示,一切如常。蘇澈的成長數據平穩,胎記與靈氣的交互模式沒有變化。雲州城範圍內,除了幾個氣息微弱、連築基都勉強的散修,並無任何值得注意的能量波動靠近柳葉巷。
結論:幹預行爲的影響已消除,觀察條件恢復穩定。
林辰將這個結論刻入神識,隨即將其歸檔。他的目光重新變得純粹而遙遠,繼續日復一日地記錄着蘇澈的啼哭、安睡、伸展四肢、無意識的呢喃。他將這些數據與《太上劍宗雜事錄》中偶爾記載的凡俗嬰孩成長典籍進行比對,確認蘇澈的各項指標均在“正常凡人範疇”內浮動,並無早慧或體弱等異常。
他的存在,對於蘇家而言,也逐漸從“突然搬來的古怪鄰居”,變成了巷子裏一個安靜的背景。蘇大山最初還試圖隔着街道點頭打招呼,但林辰總是恰好在那個時候轉身或低頭整理並不可見的衣襟,幾次之後,憨厚的漢子便也撓撓頭,不再嚐試。李氏更是幾乎不出院門,全部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
直到那一天。
那是蘇澈接近百日的時候。春意漸濃,柳葉巷口的老柳樹抽出了鵝黃的新芽。午後陽光正好,李氏抱着穿戴一新的蘇澈,坐在院中一把舊藤椅上曬太陽,手裏拿着個色彩鮮豔的布老虎逗弄孩子。蘇澈被陽光曬得小臉通紅,揮動着藕節般的手臂,發出“咿咿呀呀”的笑聲。
林辰如同往常一樣,坐在窗後的陰影裏。陽光只能照亮他膝蓋以下的位置,上半身依舊隱在昏暗之中。他的目光平靜地掠過院中母子,記錄着:“觀察對象首次對色彩鮮明、形狀具體的玩具表現出持續注意,手眼協調能力進步,愉悅情緒表達頻率增加。”
就在這時,李氏大概是累了,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將蘇澈稍稍舉高了些,面朝着街道的方向。
就在那一瞬間,蘇澈那雙烏黑澄澈、不染一絲塵埃的眼睛,不偏不倚地,直直地望向了對面舊屋那扇敞開的窗戶,望向了窗戶後那片與明媚春光格格不入的陰影。
然後,孩子的目光,穿透了陰影,準確無誤地鎖定了林辰。
時間,仿佛在林辰的感知中,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凝滯。
那不是茫然的掃視,也不是對光線變化的無意識反應。那目光裏有一種初生生靈特有的、純粹的好奇,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仿佛那陰影中端坐的身影,比母親手中晃動的布老虎,比天空飛過的小鳥,比任何其他東西,都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蘇澈停止了揮動手臂,布老虎從他無意識鬆開的指間滑落,掉在李氏膝上。他就那樣定定地看着,小嘴微微張開,露出粉色的牙床,喉嚨裏發出一個短促的、帶着疑惑的元音:“……啊?”
李氏察覺到孩子的異常,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只看到對面窗戶裏一片尋常的昏暗,她笑了笑,撿起布老虎,輕聲哄道:“澈兒看什麼呢?那是林叔叔的房子哦,林叔叔大概在休息呢。”
林叔叔。
這個由鄰裏間閒聊自然衍生出的、指向他的稱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伴隨着孩子的目光,撞入林辰的感知。
窗內,窗外。陰影中,陽光下。
一道無形的線,仿佛被那純淨的目光牽引着,跨越了短短數丈的街道空間,連接了兩端。
林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萬分之一瞬。理性立刻啓動防御機制:視覺追蹤本能。凡俗嬰孩對光影對比敏感。陰影與光亮交界處易吸引注意。此爲正常生理反應,與‘觀察者’身份無關。
他試圖移開目光,切斷這突兀的“連接”。身爲觀察者,理應保持絕對的被動與隱形。被觀察對象的目光捕捉,本身就是一種失誤,一種“存在感”的泄露。
然而,就在他即將移開視線的刹那,蘇澈忽然咧開嘴,露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毫無保留的笑容。不是之前無意識的囈笑,而是眼睛彎成了月牙,粉嫩牙床完全露出,甚至發出了一聲清晰歡快的“咯咯”聲。
那笑容太過明亮,太過溫暖,像一道小小的、卻無比銳利的陽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舊屋窗口的陰影,徑直投映在林辰冰封的心湖之上。
“啪嗒。”
極其輕微,幾乎不存在的聲音。但在林辰超絕的感知中,卻清晰得如同冰晶碎裂。
他猛地內視。
道基之上,那道裂痕……又閃爍了一下。
這一次,比上次幹預時更加清晰,更加明確!不再是似有若無的觸碰感,而是一道微弱的、卻實實在在的暖意,沿着裂痕的邊緣倏然流過,稍縱即逝,卻在那一刻,讓他整個冰冷的道基都感受到了一絲異常的“溫度”波動!
怎麼回事?!
林辰的理性分析第一次出現了短暫的紊亂。上次幹預,是主動行爲,道基有反應尚可理解爲能量交互的某種未知反饋。可這次,他什麼都沒做!僅僅是……被看了一眼,被笑了一下?
這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的道則邏輯!情感投射,尤其是如此微弱、原始的嬰孩情感,怎麼可能直接影響至高無上的“太上忘情”道基?這簡直荒謬絕倫!
他強行壓下心中的驚疑,更仔細地內視。裂痕依舊,沒有擴大或縮小,也沒有能量進出。但那殘留的、幻覺般的暖意,卻頑固地縈繞在感知邊緣,與他萬年熟悉的冰冷格格不入。
窗外,李氏見孩子笑得開心,雖然不明所以,也跟着笑起來,輕輕點了點蘇澈的鼻尖:“傻澈兒,笑什麼呢?這麼開心?” 蘇澈的笑聲更響亮了,小手朝着對面窗戶的方向胡亂抓撓,仿佛想抓住什麼。
林辰終於強行切斷了目光的接觸。他微微側過頭,將視線投向屋內更深的黑暗角落,只留下一個冷硬的側臉輪廓給窗外。同時,他運轉心法,將五感中對那笑聲、那目光的接收靈敏度,再次調低一個層級。
“觀察日志:第九十八日,午時。目標首次表現出對觀察點(本屋窗戶)的定向視覺注意及情緒反饋(愉悅笑容)。推測原因:光影對比強烈,或觀察點位置處於其視野常規劃區。目標關聯人物(母)對此有互動解釋。注:此現象期間,道基出現非主動觸發異常反應(微弱暖意),性質不明,需高度關注並分析其與目標情感投射之間是否存在未知關聯機制。”
記錄下這段文字時,林辰的“筆觸”不再如之前那般絕對平穩。他用了“高度關注”、“性質不明”、“未知關聯機制”這樣的詞匯,顯示出此事已超出他現有認知框架,帶來了真正的困惑與警惕。
那天餘下的時光,林辰的“觀察”不再如機器般純粹。他的神識依然籠罩着蘇家,記錄着數據,但總有一部分注意力,不由自主地維系在自身道基之上,警惕着那裂痕是否再有異動。
所幸,直到夜幕降臨,蘇澈沉沉睡去,那道裂痕都安靜如初,仿佛午後的閃爍和暖意只是一場離奇的錯覺。
舊屋內,林辰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這口濁氣在清冷的空氣中化作淡淡白霧,很快消散。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放在膝上的手。這雙手,曾掌控萬劍,斬斷因果,此刻卻因爲一個嬰孩無意識的一瞥一笑,而讓他道心泛起從未有過的……漣漪。
他握了握拳,又緩緩鬆開。指尖冰涼。
窗外的月光代替了日光,冷冷地灑在空寂的街道上。對面蘇家的燈火早已熄滅,一片安寧。
只有林辰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那道裂痕,或許不僅僅是道基的破損。它可能還是一個……通道?一個他從未理解、也從未想過去理解的,通往另一種截然不同“規則”的通道。
而那規則的鑰匙,似乎就握在窗外那個酣睡的、毫無自保能力的嬰孩手中。
這個認知,讓他感受到了一種比面對任何強敵都更深刻的……不安。
他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月色,良久,才重新閉上雙眼,進入調息。只是這一次,那萬古冰封般的平靜,似乎有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裂痕。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過窗內窗外,仿佛在無聲地浸潤着什麼。